漠北的风卷着沙粒打在毡帐上。神农蹲在毡帐外,赭鞭垂在脚边,鞭梢沾着几株带刺的草叶——那是他方才在沙地里扒拉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沙苑子\"。这种草药能固沙,根须能攥住流失的水分,是他在《山海草木志》里见过记载的\"沙漠救星\"。
\"神农先生!\"
北戎的小牧童阿古拉从帐后跑来,脸上沾着奶渍,手里捧着个陶碗:\"阿爹说您肯定饿了,让我给您端来热乎的奶酒。\"
神农接过碗,碗身还带着体温。奶酒里飘着野菊花的香气,是他昨天教阿古拉采的。他抿了一口,辣中带甜,比中原的米酒多了几分野性。\"阿古拉,\"他摸了摸孩子的羊角辫,\"你阿爹的羊群,最近是不是总往南边跑?\"
阿古拉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低头揪着衣角:\"沙...沙地上不长草了。阿爹说再往南走三十里,那里的草还是绿的...可那里是...是汉人的地盘。\"
神农的眉心皱起。他想起半月前进入漠北时见到的景象:原本应该是水草丰美的草原,此刻像被火烤过的牛皮,大片的沙化地泛着惨白,零星的草甸上,牛羊正用舌头舔着裸露的土块,舌头都被磨出了血。
\"跟我去看看。\"他站起身,拍了拍阿古拉的头,\"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草比你的羊角还高。\"
阿古拉瞪圆了眼睛。他跟着神农穿过沙丘,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洲——不是天然形成的,是人工开垦的。二十亩见方的土地上,种着密密麻麻的柠条、沙打旺,还有几株他从未见过的灌木,叶片油亮,正往下滴着水珠。
\"这是...?\"阿古拉伸手碰了碰灌木的叶子,水珠顺着指缝流进沙里,很快就被吸得干干净净。
\"这是'沙柳'。\"神农用赭鞭挑起一株,露出底下盘结的根系,\"它的根能扎进地下二十丈,把沙子锁成团。三年前我在终南山见过,当地人用它治山荒。\"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木棚,\"看见那些在挖坑的人了吗?那是我的随从,教北戎的牧人怎么种沙柳。\"
棚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神农走近,看见十几个北戎牧人正用青铜铲挖坑,坑底垫着腐熟的羊粪,坑边堆着从山下运来的腐叶土。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腰间挂着狼首短刀——正是北戎右贤王乌尔朵。
\"神农先生!\"乌尔朵直起腰,手在皮袍上蹭了蹭,\"您怎么来了?\"
神农望着他腰间的狼首刀。这把刀他认得,刀鞘上的狼纹是用狼崽的皮鞣制的,是北戎贵族的象征。\"乌尔朵,\"他说,\"你草原上的草,是被自己吃掉的。\"
乌尔朵的脸色变了。他身后的牧人纷纷握紧了铲子。阿古拉吓得躲到神农身后,只露出半张脸。
\"去年冬天雪少,\"神农继续道,\"你们的羊群吃了光了草根,今年春天又急着补栏,把剩下的草芽都啃了。沙地没了草,就像人没了骨头,风一吹就散。\"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但你看,沙下面还有湿土——只要给草籽盖层'被子',它们就能活。\"
乌尔朵沉默了。他想起上个月,他的小儿子追着羊群跑丢了,他在沙地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找到了孩子的一只鞋,鞋帮上沾着带血的沙粒。\"那...那要怎么救?\"
\"种沙柳,种沙打旺。\"神农从药篓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倒出几十粒黑色的种子,\"这些是'沙芥',耐旱耐盐,春天撒下去,夏天就能长到半人高。再挖'品字渠',把山涧的水引到草甸里,让水慢慢渗进沙里。\"他指了指绿洲边缘的水井,\"我已经让随从挖好了三条渠,明天就能通水。\"
乌尔朵突然跪下来,膝盖压得沙粒咯咯响:\"我乌尔朵是草原的狼,不是吃草的羊!可您...您教我种草,比我阿爹教的打猎还金贵。\"他抬头时,眼眶泛红,\"去年春天,我阿爹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狼要吃羊,可羊没了,狼也会饿死。'我当时不明白,现在...现在明白了。\"
神农伸手拉他起来。乌尔朵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里全是老茧。\"明天开始,\"他说,\"我教你认草药,你教我套马。草原的事,要一起商量。\"
三天后,漠北的草原上热闹起来。北戎的牧人扛着沙柳苗,唱着新编的牧歌;神农的随从架着木犁,把品字渠的水引进沙地。阿古拉举着小旗子,指挥着羊群去新长出来的草甸吃草——那些草刚冒出芽,嫩得能掐出水。
\"神农先生!\"乌尔朵从远处跑来,脸上沾着泥,\"您快看!沙柳发了新芽,绿得像春天的草!\"
神农跟着他跑过去。沙柳的嫩枝上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翡翠般的光。更远处,几株沙芥正开着黄色的小花,引来成群的蜜蜂。他蹲下身,用赭鞭挑开沙土,看见底下湿润的土层里,已经有细弱的草根在蔓延。
\"乌尔朵,\"他说,\"我要回中原了。但我会派几个医童来,教你们的妇人种草药,治牲畜的病。等明年春天,我再带些耐寒的麦种来,教你们种'草田'——草和庄稼轮着长,地就不会累。\"
乌尔朵红了眼眶。他解下腰间的狼首刀,双手捧给神农:\"这是我阿爹的刀,传了三代。现在...现在它是您的了。\"
神农摇头:\"刀该用来护生,不是杀人。\"他摸出腰间的赭鞭,\"这是我母亲的遗物,用百草汁泡过的。送你,让它替我看着草原,看着草长,看着花开。\"
乌尔朵接过赭鞭。鞭梢的草叶还带着神农的体温,像一根绿色的绳子,把两个原本陌生的世界系在了一起。
傍晚,神农坐在毡帐前,望着远处的绿洲。阿古拉跑来,往他怀里塞了把炒米:\"神农先生,我阿爹说,等草长高了,要请您吃烤全羊。\"
\"好。\"神农笑着摸他的头,\"但要等草长得比你还高。\"
风里飘来烤羊肉的香气。乌尔朵的妻子端来一碗热汤,里面浮着刚采的沙芥叶。神农喝了一口,汤里有股清苦的甜,像极了中原的野菊花茶。
他望着天边的晚霞。漠北的天空比中原更蓝,云朵像被揉碎的羊毛,飘得很慢很慢。远处,北戎的牧人唱着歌,歌声里有草叶的沙沙声,有溪水的叮咚声,还有新生命破土而出的轻响。
神农忽然明白,所谓\"平定\",从来不是用刀剑把草原变成荒漠。而是让狼学会吃草,让羊学会护草,让所有的生命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