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泽的晨雾裹着腐叶味漫进鹿鸣部落时,阿岩正蹲在篝火旁磨骨矛。骨矛尖是从去年冬猎的猛犸象腿骨上削下来的,磨得发亮的骨茬上还沾着半干的兽血——那是三天前他独自去黑松林狩猎时,被野蜂群追得滚下山坡蹭到的。
“阿岩!”少女阿萝的声音混着风传来。她抱着陶瓮跑过泥地,发间的羽毛在雾里忽闪,“老巫说镜湖的水又退了半尺,鱼人的水坝……又高了。”
阿岩的手顿了顿。骨矛尖在石头上刮出刺啦声响。镜湖是鹿鸣部的命脉,三条溪涧都从那里发源。可近三个月来,鱼人族的水坝像条不断膨胀的黑蛇,沿着湖岸爬了七道石墙,把原本奔涌的溪水锁成了细流。昨天他去探水坝,看见最顶端的珊瑚碑上刻着歪扭的鱼纹——那是鱼人之王敖鳞的标记。
“我去镜湖。”阿岩把骨矛往肩上一扛,兽皮短褐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阿萝想拉他,被他轻轻推开:“老巫说今天是大潮日,鱼人换防,水坝守备最薄。”
青丘泽的沼泽地难走。阿岩踩着露出水面的树根,裤脚被芦苇划得全是口子。越靠近镜湖,空气里的咸腥味越重,偶尔有银鳞从水面掠过,激起的水花里泛着幽蓝的光——那是鱼人族的“巡河卫”,皮肤裹着黏液,尾巴拍在水面能溅起冰碴。
镜湖到了。
说是湖,现在更像面被揉皱的镜子。原本开阔的水面被七座石坝分割成条条水道,每座坝上都插着鱼人的骨旗,风一吹,旗子上的鱼眼就咕噜噜转。最中央的主坝足有两人高,顶部嵌着颗水蓝色的水晶,那是敖鳞的“定波珠”,阿岩听老人们说过,鱼人用活人血祭养它,能操控百里内的水流。
“嘘——”
阿岩贴在芦苇丛里。主坝下方的阴影里,六个持叉的鱼人正啃食半具鹿骨。他们的皮肤泛着青灰,鳃盖在耳后一张一合,其中最壮的那个脖子上戴着贝壳项链,应该是小头目。阿岩摸了摸腰间的藤篮——里面装着他昨夜用黏土捏的假青蛙,肚子里塞了半块浸过松脂的兽皮。
“噗通!”
假青蛙被甩进坝下的水道。鱼人们立刻竖起耳朵,其中一个举起骨叉指向水面。阿岩屏住呼吸,看着假青蛙被水流冲向主坝。当它接近定波珠时,阿岩猛地拉动藤篮上的麻绳——兽皮肚子里突然腾起浓烟,青蛙肚皮炸开,熏得鱼人连连咳嗽。
“有埋伏!”小头目大喊。鱼人们抄起骨叉冲向芦苇丛,却没注意到脚下的水道突然翻涌。阿岩早用藤条在坝底设了绊索,此刻用力一拽,六根藤条同时绷直,将鱼人掀得东倒西歪。他趁机冲出去,骨矛扎进最近那个鱼人的心脏——那鱼人的皮肤下竟裹着层鳞甲,骨矛扎进去半尺才碰到血肉。
“人类!”小头目抹了把脸上的血,鱼鳃剧烈翕动,“你敢闯镜湖?”
阿岩没答话。他盯着小头目背后的主坝,定波珠在水雾里泛着冷光。老巫说过,敖鳞每天辰时会来主坝巡视,那时定波珠的力量最弱。他摸了摸胸口挂着的白鹿牙——那是部落图腾的圣物,每次危险时都会发烫。
“阿岩!小心!”
阿萝的尖叫混着水响。阿岩本能地翻滚,一柄镶着珍珠的长矛擦着他耳朵钉进芦苇丛。水面上浮出个身影——人身鱼尾,鳞片从脖颈一直铺到尾鳍,每片鳞都像打磨过的琉璃,额间有枚月牙形的鳞片,正随着呼吸明灭。那是敖鳞,鱼人之王。
“蝼蚁。”敖鳞的声音像水流撞击礁石,“你杀了我的巡河卫,该用你的血祭旗。”
他的尾鳍一摆,水面裂开数道水刃。阿岩就地打滚,水刃擦着他后背划过,在岩石上留下深沟。他抄起骨矛掷出,却被敖鳞抬手接住——骨矛在敖鳞手里像根稻草,轻轻一折就成了两截。
“没用的。”敖鳞甩了甩手,断矛“噗”地扎进阿岩脚边的泥里,“我的鳞甲能挡法器,你的骨头,太脆。”
阿岩的后背抵上了主坝的石壁。他望着头顶的定波珠,突然想起老巫的话:“水坝的命门不在石,在水。”他摸向腰间的藤篮,里面还剩三个假青蛙——不过这次,他在每个青蛙肚子里塞了团浸过桐油的麻絮。
“你以为困住溪水就能困死鹿鸣部?”阿岩抹了把脸上的血,“我们能在泥里挖三丈深的井,在树杈上搭草棚。你锁得住水,锁不住人心。”
敖鳞的瞳孔缩成竖线。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类不是来送死的——他的眼神里有团火,和那些宁肯跳崖也不肯投降的鹿鸣战士一样。
“你懂什么?”敖鳞的尾鳍拍打着水面,水道里突然涌出无数气泡,“这镜湖是我鱼人族的命,你们人类只会索取,从来不懂敬畏。”
“敬畏?”阿岩笑了,他扯下胸口的白鹿牙,放在掌心搓了搓。白鹿牙突然发出暖光,像有团火在掌心跳动,“我们的祖先曾和你们一样,靠水而居。后来他们学会在旱季储存雨水,在涝季疏通河道。而你们呢?”他指向那些被水坝困在浅滩的鱼人,“你们的孩子只能在泥水里抓小鱼,你们的老人连个能躺直的窝都没有!”
敖鳞的鳞甲泛起暗红。他终于动了怒,双手按在定波珠上。定波珠发出刺目的蓝光,整个镜湖的水开始疯狂翻涌,形成一道水墙向阿岩压来。阿岩闭紧眼睛,白鹿牙的热度透过掌心传遍全身,他听见了——风里有鹿鸣,是部落的图腾在召唤。
“白鹿!”他大喊。青丘泽的雾突然散开,一只雪白的鹿影从雾中跃出,四蹄踏在水墙上,竟在翻涌的水幕里踏出一条路。阿岩睁开眼,看见白鹿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和记忆里那个在暴风雪里用身体护住他的母鹿重叠在一起。
“骨矛!”阿岩对着白鹿大吼。白鹿的角突然迸出万道金光,阿岩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灵魂里涌出来——那是鹿鸣部世代相传的“地脉之力”,藏在每根骨、每滴血里。他的手指深深扎进泥土,指尖渗出的血滴在地上,竟开出朵朵小红花。
“给我破!”
阿岩跃向空中,骨矛在他手里重新凝聚——这次不是普通的兽骨,而是裹着白鹿毛的白骨,矛尖闪着和白鹿角一样的金光。敖鳞的水墙在矛尖前寸寸碎裂,定波珠的蓝光开始摇晃,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不可能!”敖鳞的尾鳍重重拍在坝上,石坝裂开蛛网状的缝隙,“我的定波珠用了三百条人鱼的命祭炼!”
“三百条?”阿岩的矛尖抵住敖鳞的咽喉,“那你可知,鹿鸣部为了护着这片水,死了多少人?”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上个月,我妹妹在河边捡螺蛳,被你们的巡河卫拖进水里。她才八岁,还没见过鹿鸣山上的野花。”
敖鳞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阿岩眼里的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是个在浅滩捡贝壳的小鱼人,直到那天人类的刀砍断了鱼王的尾鳍……
“杀了我吧。”敖鳞闭上了眼,“但别毁了定波珠。没了它,镜湖的水会淹没下游的村庄。”
阿岩的矛尖颤抖了。他想起阿萝说过,下游的稻田正等着春水灌溉;想起老巫咳着说,再这么下去,鹿鸣部的孩子连奶都喝不上。他松开手,骨矛“当啷”掉在地上。
“我不会杀你。”阿岩弯腰捡起骨矛,“但我要拆了你的水坝。”
敖鳞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阿岩已经走向主坝,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石缝就裂开一点。白鹿的影子还在他头顶盘旋,鹿鸣声里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震得鱼人们的骨旗纷纷坠落。
“你们不是要水吗?”阿岩回头对鱼人们喊,“去把水坝的石块搬开!只要留一道窄窄的河道,溪水就会自己流进镜湖。”他指向下游,“但以后每取一担水,就要给下游的村庄留半担。否则……”他拍了拍腰间的藤篮,“下次我会带更多的火种。”
鱼人们面面相觑。小头目犹豫了一下,捡起骨叉走向水坝。其他鱼人跟着动了,石块碰撞的声响里,主坝的第一块石头被撬了下来。
敖鳞望着逐渐扩大的水道,尾鳍轻轻摆动。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鳞甲——那是刚才战斗时脱落的,边缘还沾着人类的血。他突然笑了,笑声像泉水溅在石头上:“人类,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阿岩没回头。他望着重新流动的溪水,阳光正穿透晨雾,在水面上洒下碎金。白鹿的影子渐渐淡去,最后变成一点白光,落在他胸口的鹿牙上。
“该回去了。”阿岩对阿萝喊。少女从芦苇丛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个布包——是他落在部落的鹿皮靴。阿岩穿上靴子,转身走向青丘泽的深处。背后传来鱼人们的欢呼,还有溪水叮咚的声响,像首没唱完的歌。
这一天,青丘泽的传说里多了个名字:持骨矛破鳞的少年。而在镜湖底的珊瑚宫里,敖鳞把定波珠收进了最隐秘的宝箱。他望着箱底那截染血的鹿牙,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仇恨,真的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开。
毕竟,水从来不是用来困住的。它是用来流动的,用来滋养的,用来让所有生命,在阳光下,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