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刚快步走出大堂屋檐下的阴凉,踏入天井明亮的阳光里,便迎面撞上正往大堂走来的苏康和柳青。
为首的苏康,一身崭新的从七品官袍,虽然年轻,但被这身行头加持,昂首阔步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锐气。
身后的柳青则垂首敛眉,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
午时的阳光,有些晃眼。
曹新等人第一眼看到苏康那张明显带着书卷气息的年轻面庞时,心中都不禁同时响起一个惊疑的念头:怎么……如此年轻?
杨运来的眼中,同样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被狂喜所取代。
年轻好啊!
年轻就意味着精力充沛,年轻就意味着……或许可以替他多顶一阵?
他快步上前,冲到了最前面,老远就拱起了手:“敢问足下,可是新任苏县令?”
苏康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面前四位明显身份不同的官员(杨运来虽急切但官服相同品级只差了一级),也拱手回礼,声音清朗:“然也。足下可是杨县尊当面?”
“正是下官!苏大人!下官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杨运来几乎是扑上来的,握住苏康的手就热情地上下摇动,那副亲热劲儿,哪里像是前任交接,倒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
他语速极快,脸上洋溢着过于灿烂、以至于显得有些诡异的光彩,“天佑我威宁!天佑我威宁啊!”
这反应……未免太热情了些?怎么像是盼着解脱呢?!
苏康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却也不动声色。
“卑职县丞曹新,见过县尊大人!”
“下官县尉尉迟嘉德,拜见县尊大人!”
“属下主簿宋明,叩见县尊大人!”
“小人冯铮亮,叩见老爷。”
曹新三人立刻调整了表情,以恰到好处的恭敬姿态上前施礼拜见。
三人神色各异,曹新带着谄媚,尉迟带着一丝武将的粗犷,宋明则带着文士的内敛。
他们的目光如同带钩的探针,在苏康年轻的面孔上反复划过,想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捕捉到他的性格、喜好。
虽说他们只是威宁县的二、三、四把手,可这数年来,一直都是他们把持着县衙政务,架空了县太爷,实际上是享受了威宁县衙一二三把手的权柄,可不想被新来的这个年轻县令给剥夺了去!
冯铮亮只是个小小的师爷,因县令而生,无官无职,他的礼数则是最刻板的,带着一种谨小慎微的卑微。
“各位同僚免礼。”
苏康脸上含笑,一一伸手虚扶了一下。
对于曹新等人那掩藏得不算太好的审视目光,他早已心知肚明,权作没有见到。
接下来的场面,便成了杨运来一个人情绪高亢的独奏表演。
他拉着苏康的手,不住地倾诉着威宁的“好山好水”(听着挺凄凉),“民风淳朴”(他眼皮底下站着的那三个眼神闪烁的同僚可不太“淳朴”),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特指他的未来,指离开此地)的无限憧憬。
那股如释重负、急于脱手的迫切感,简直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
这过于明显的“烫手山芋”之意,让苏康心中暗笑不已,又忍不住想翻白眼。
曹新、尉迟嘉德、宋明三人站在一旁,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更加深邃难测。
他们大概在腹诽杨运来的失态,也在掂量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是真有能耐,还是又一只待宰的羔羊?
冯铮亮则缩在后面,像一块背景板。
终于,杨运来把那些毫无营养的、纯属拖延时间的废话都说完了,他立刻话锋一转,直奔主题,语气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苏大人一路辛苦!咱们闲言少叙。下官早已备好一应文书印信,只待大人莅临,便可即刻交割印务,也好早日归老林泉,不负皇恩,不负大人!”
杨运来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坦荡无比,仿佛交接印信是件迫不及待的盛事。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苏康推辞谦让,立刻扭头对身后的师爷冯铮亮提高音量(像是生怕众人没听见):“冯师爷!快!速去内衙,将县衙大印、鱼符账簿、一应卷宗文移、府库及仓廪钥匙册簿,尽数取来!切莫耽搁苏大人正事!”
冯铮亮身子一凛,喏喏连声,垂着头,像个受到惊吓的影子,转身小跑着去了。
那速度,真叫一个快,显是早有准备。
杨运来此举,几乎算得上是失礼了——没有客套的接风宴,甚至没有请新官入座喝口热茶的工夫,就要急吼吼地进行交割?
曹新、尉迟嘉德和宋明三人,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曹新肥胖的圆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先是僵住,继而浮现出一种被打乱了计划的错愕与阴沉,他腮帮子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圆个场,但瞥见杨运来那不管不顾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眼神,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屑和警告。
尉迟嘉德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如同两把随时准备出鞘的黑铁短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糙脸本就没什么笑意,此刻更像是被锅底灰抹过一般。
宋明则轻咳一声,收回抚须的手,笼在袖子里,眼神变得愈发幽深起来,像是在飞快地重新评估形势。
整个天井的气氛,因着杨运来这近乎驱逐式的催促和冯铮亮的奔出,瞬间冷却下来,仿佛之前那点虚伪的热情瞬间被卷走了,只剩下初秋凉飕飕的风吹着尘土。
苏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也是啧啧称奇。
见过迫不及待卸任的,没见过急成这样的,简直就像是在甩脱背上的毒蛇一般!
这个杨县令,这三年的日子,怕真是水深火热到了极点。
难怪进门时那老衙役在门口鼾声震天,曹新等人在内堂谈笑风生,浑然不把这即将离任的一把手放在眼里。
这威宁县的衙门,看来骨头不是一般的硬,有点难啃。
“杨大人勤于王事,夙夜在公,雷厉风行,下官佩服。”
苏康淡淡一笑,语气不咸不淡,既没顺着杨运来的激动表达感激(他也不需要苏康感激),也没显露出对新环境复杂的局面的丝毫忧虑,“如此,便有劳了。”
他顺水推舟,倒要看看这“权柄”交割是否真能顺顺当当。
而且,他自己也想早点进行交接,实至名归后,好腾出手来做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