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难得放晴。几缕稀薄的阳光透过高阔的云层,吝啬地洒在覆着薄雪的宫苑琉璃瓦上,折射出清冷的光晕。暖阁内,银霜炭在精雕的铜兽炉里无声地燃烧着,释放出干燥而恒定的暖意,将窗外那点残存的寒气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针香——那是宫人新换的炭饼里特意掺入的。
一方宽大的紫檀木棋枰置于暖炕中央,光润的木质纹理在暖光下流淌着沉静的暗泽。棋枰之上,黑白两色的云子已厮杀至中盘,犬牙交错,局势胶着,隐隐透出金戈之气。
东方澈盘膝坐在暖炕一侧,身上是家常的月白锦袍,领口袖缘绣着疏朗的银竹纹。他微微倾身,一手支颐,另一手的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凝神注视着棋局,眉心微蹙。对面的东方宸,一身玄青常服,姿态闲适地斜倚着一个明黄锦缎引枕,指尖随意地把玩着几颗莹白的和田玉棋子,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促狭的笑意。
“澈儿,” 东方宸的声音打破了暖阁内的沉凝,带着惯有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你这‘大龙’,眼看就要被朕的‘小尖’掐住七寸了。是弃是救,可要想清楚。” 他指尖微动,那颗白子并未落下,只在指间灵活地翻转,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东方澈的目光在几处关键点上飞快扫过。父皇所言不虚,他中腹那条经营许久的大龙,正被几颗看似不起眼的白子隐隐钳制,若强行做活,外围必被搜刮殆尽,得不偿失;若弃掉,则实地大损,局势将急转直下。汗水无声地从他额角渗出,被暖阁的热气一蒸,更显细密。他抿了抿唇,眼神里掠过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的锐气,指尖的黑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落。
“此处‘刺’一手如何?” 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自身侧传来。
东方澈和东方宸同时抬眼望去。
殷照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立在暖炕旁,依旧是一身深青色常服,身形挺拔如寒松。他并未坐下,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落在棋局之上。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空位。
东方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心中猛地一动!那处空位,看似遥远,却恰好是父皇白棋一处厚势的根基所在!若在此处落子“刺”入,看似孤军深入,实则如同在对方坚固堡垒下埋入一颗钉子。父皇若不应,则此处可能生出无穷后患,牵制其厚势无法全力围剿中腹大龙;父皇若应,则必然要调动外围力量回防,中腹的钳制之势立时松动,大龙便有喘息之机,甚至能反戈一击!
险中求胜!置之死地而后生!
东方澈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方才的犹豫一扫而空。他不再迟疑,指尖的黑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啪”地一声,清脆地落在殷照临所指的那个空位上!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小子!” 东方宸脸上的促狭笑意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棋逢对手的兴奋。他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颗胆大包天的黑子,又抬眼看了看旁边神色依旧古井无波的殷照临,哼笑一声:“殷卿,你这补刀的本事,倒是一点没落下。”
殷照临并未接话,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棋局上,仿佛刚才那句提醒只是出于对棋理本身的评判。
东方宸不再玩笑,凝神应对。他不得不调动外围一枚重要的白子,去应对那颗深入“刺”入的黑棋。果然,中腹对黑棋大龙的钳制力量顿时减弱。东方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立刻在中腹连下几手精妙好棋,不仅巧妙地将大龙做活,更顺势侵消了白棋不少实地!棋局风云突变,原本岌岌可危的黑棋,竟隐隐有了反客为主的势头!
东方澈越战越勇,指尖棋子落得飞快,眉宇间神采飞扬,带着少年人掌控局势的自信。东方宸则收敛了先前的闲适,每一步都深思熟虑,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口中还不忘调侃:“得意什么?朕方才不过是一时大意,让你小子钻了空子。看朕如何收拾残局!”
殷照临依旧沉默地观战,只是偶尔,当东方澈在某处略显冒进,或东方宸布下不易察觉的陷阱时,他会极其轻微地摇一下头,或目光在某处关键点上略作停留。这些无声的信号,如同最精准的航标,总能及时被东方澈捕捉到,让他避开暗礁,修正航向。
棋局在无声的厮杀中继续。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如同两军对垒。时而黑棋咄咄逼人,时而白棋稳扎稳打。三人之间,言语不多,却自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与机锋在棋盘上激烈碰撞。从棋局的取舍、局部的死活,竟能自然而然地引申开去。
“此子看似孤悬,然置之死地,却可搅动全局,令强敌首尾难顾。” 东方澈刚下出一招精妙的“试应手”,东方宸看着那颗深入白棋势力范围的黑子,若有所思地评价道,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东方澈,“用人之道,有时亦需此等胆魄。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置于险地,或可收奇效。然,用之当慎,护之当周,否则……便是弃子。”
东方澈心领神会,知道父皇意指他前番在江南大胆启用几位有争议但确有实才的地方官员之事。他谨慎地应道:“父皇所言极是。险棋虽奇,根基却需稳固。若无外围呼应,孤军深入,终是绝路。” 他落下一子,巩固了那颗“险棋”的后路。
这时,东方宸又故意在边角布下一处看似“可弃”的弱棋,引诱东方澈去攻。东方澈果然中计,调动力量围剿。东方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正要施展手段反包围,将黑棋主力困死。
一直沉默的殷照临,目光落在东方澈即将落子的那处关键点上,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此处若‘扳’,看似得利,实则踏入死门。当‘退’一步,海阔天空。”
东方澈落子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冷汗差点下来。他仔细审视,果然发现父皇那处“弱棋”竟是精心布置的诱饵!若自己贪功冒进“扳”下去,立刻会陷入白棋预设的包围圈,损失惨重!他立刻改变策略,依言“退”了一步,稳稳守住阵脚,让东方宸的陷阱瞬间落空。
“啧!” 东方宸颇为惋惜地咋了下舌,瞪了殷照临一眼,“殷卿,观棋不语真君子!”
殷照临神色不变,只淡淡回道:“陛下设局精妙,臣不过提醒殿下莫要‘贪吃’。” 他目光扫过东方宸布下的那个精巧陷阱,“为君者,当明察秋毫,不为小利所惑。有时‘退’一步,看似失地,实为蓄力,亦为看清对手虚实。该‘弃’之局,当断则断,不可恋栈。”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仿佛在说棋,又仿佛在说朝堂上某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势力。
东方宸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上自己那处因陷阱失败而变得有些孤立的“弱棋”,手指捻着棋子,沉吟不语。暖阁内一时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清脆声响和炭火细微的噼啪。
正当棋局再次陷入胶着,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却活力十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带笑的少年嗓音穿透了门扉:
“澈儿!澈儿!我猎到好东西了!快出来瞧瞧!”
话音未落,暖阁厚重的门帘“唰”地一下被掀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一个身着火红箭袖骑装、外罩玄狐皮坎肩的少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靖国公嫡孙沈骁。他年纪与东方澈相仿,眉目英挺,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顾盼间神采飞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将门虎子特有的勃勃生气与不拘小节。
沈骁手里拎着一只肥硕的、还在滴着血的野鹿后腿,显然是刚猎获不久。他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靴子上沾着新鲜的泥雪。他一进门,目光就被暖炕上的棋局吸引,但只瞥了一眼,便大喇喇地走到东方澈身边,将那只血淋淋的鹿腿往旁边的紫檀小几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棋枰上的棋子都微微晃动。
“下棋有什么意思!闷也闷死了!” 沈骁浑不在意暖阁内略显凝重的氛围,一屁股在东方澈旁边的炕沿坐下,凑近棋盘看了看,立刻夸张地皱起眉头,“哎哟喂,这杀得难分难解的!澈儿,你行不行啊?要不要兄弟我帮你支两招?保管杀得陛下丢盔弃甲!” 他冲着东方宸挤挤眼,毫无惧色,只有少年人特有的亲昵与促狭。
东方宸被他这莽撞又鲜活的样子逗乐了,方才棋局上的凝重瞬间消散,笑骂道:“沈家小子,好大的口气!朕看你是皮又痒了,敢来朕的棋盘上撒野?你祖父就是这么教你的规矩?”
殷照临的目光也落在沈骁身上,那清冷的眸子里并无责备,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长辈看晚辈玩闹的宽容。
东方澈看着好友风尘仆仆、活力四射的样子,再看看小几上那还冒着热气的鹿腿,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棋局上紧绷的神经。他笑着推了沈骁一把:“去去去,别捣乱!没看正到紧要关头吗?你这鹿腿倒是来得及时,正好晚上让御膳房烤了,给父皇和殷师尝尝鲜。”
“那是!” 沈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殷照临,连忙收敛了些许跳脱,规规矩矩地起身行了个礼:“沈骁见过摄政王大人!” 动作虽快,却带着武将世家子弟特有的利落劲儿。
殷照临微微颔首。
沈骁行完礼,又恢复了那副自来熟的模样,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塞到东方澈手里:“喏,给你的!北境商队带来的好东西,最上等的枫糖浆!你不是总嫌药苦吗?加一小勺这个,保管甜到心里去!” 他凑近东方澈耳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我跟你说,北境可好玩了!那边下了好大的雪,我跟着祖父去巡营,在雪窝子里还掏到一窝雪兔崽儿,毛茸茸的……”
他眉飞色舞地讲起北境见闻,声音清亮,绘声绘色。东方澈听着,看着好友生动鲜活的脸庞,感受着手中皮囊里枫糖浆沉甸甸的分量和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再瞥一眼棋盘上尚未结束的厮杀,又看看对面含笑倾听的父皇和一旁静立的殷师。暖阁内,炭火融融,松香清冽,药香若有若无,墨香沉淀岁月。棋枰上的杀伐机锋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友情的热烈,是父子师徒间无需言说的温情,是这深宫冬日里,一份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息的暖意。
窗棂外,最后一缕稀薄的阳光也已隐去,暮色悄然笼罩宫阙。暖阁内的灯火,却显得更加明亮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