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暖意尚未彻底驱散旅途的倦怠,一场初雪便悄然而至,宣告着京城正式踏入岁末的严寒。雪下得并不暴烈,细密的雪粉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一夜,待到晨光熹微时,天地间已换了颜色。连绵的宫阙殿宇、曲折的回廊亭台、虬劲的古树枝桠,皆覆上了一层蓬松柔软的新雪,在初晴的阳光下反射着纯净无瑕的银辉,将整座皇城妆点成一片冰雕玉砌、不染尘埃的琉璃世界。
东方澈推开寝殿的雕花木门,一股清冽干爽、带着雪后特有气息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他精神一振。庭院里积雪盈尺,空气洁净得仿佛能洗涤肺腑。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覆雪的枝头跳跃,抖落簌簌的雪粉。他深吸一口这冰凉的空气,连日来因宫务和调养而略显沉滞的心绪,如同被这雪光涤荡过一般,豁然开朗。一个念头也随之清晰起来。
他裹紧了身上厚实的貂裘,像一只行动略显笨拙的小熊,脚步轻快地穿过覆雪的庭院,直奔两位父皇常议事的暖阁。推开门,暖意裹挟着熟悉的墨香与药草气息涌来。东方宸正披着件玄狐大氅,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短榻上批阅奏折,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参茶。殷照临则立于巨大的舆图前,指尖正点着北境某处关隘,似乎在沉思。
“父皇!殷师!” 东方澈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雀跃,打破了室内的沉静,“雪停了!宫苑里的老梅,想必已开了!我们……去踏雪寻梅可好?” 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如同雪地里跳跃的阳光。
东方宸从奏折上抬起头,看着儿子被冷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那因国事而微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他放下朱笔,端起参茶抿了一口,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哦?澈儿倒有雅兴。只是这雪深路滑……”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瞥了一眼旁边依旧专注舆图的殷照临。
“雪后寻梅,古之雅事。筋骨久疏,亦当活动。” 殷照临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已响起,算是应允。他收回了点在舆图上的手指,转身,目光扫过东方澈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确认他穿得足够暖和。
东方宸朗声一笑,放下茶盏:“好!既然摄政王都开了金口,朕岂能扫兴?更衣!” 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悄然褪去,仿佛只是一个被孩子勾起玩心的寻常父亲。
宫苑深处,百年梅林静静矗立。虬枝铁干上积着厚厚的白雪,衬得那点点初绽的红梅、白梅愈发清艳夺目,冷香浮动,幽幽地破寒而来,沁人心脾。雪地洁白无垠,尚未被足迹踏破,纯净得如同刚刚铺就的素锦。
东方澈率先踏入雪中,厚厚的积雪瞬间没过了他的鹿皮小靴,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兴奋地东张西望,寻找开得最盛的梅枝。东方宸跟在他身后,步履沉稳,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殷照临则落在最后,步伐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行至一株形态奇古、花开如霞的老梅树下,东方澈仰头赞叹:“就是它了!这株最好!”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父皇东方宸正弯腰在雪地里团着什么。他好奇地转头看去,只见东方宸嘴角噙着一丝顽童般的笑意,手臂一挥——
一团雪球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向殷照临!
那雪球并非实心,而是松散的一捧,砸在殷照临深青色的大氅肩头,瞬间散开,化作一片飞溅的白沫,沾湿了肩头的布料,几点雪沫甚至溅到了他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俊逸侧脸上。
东方澈惊得张大了嘴,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从未见过威严的父皇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殷照临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抬手,拂去肩头和脸上的雪沫,动作依旧不疾不徐。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转向东方宸,里面没有恼怒,只有一丝……近乎无奈的纵容?随即,就在东方宸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沉默以对时,殷照临的广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东方澈只觉得眼前似有青影一闪,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轨迹。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
一小团更紧实、更小巧的雪球,如同被精准计算过轨道,不偏不倚,正中东方宸的眉心!
那雪球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既不会伤人,又足以让那冰凉的雪粉在帝王尊贵的额头上炸开,糊了满脸。
“噗——哈哈哈哈哈!” 东方澈再也忍不住,看着父皇顶着一脸白花花雪沫、错愕瞪眼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在雪地上打滚。
东方宸抹了一把脸,雪粉簌簌落下,他非但不恼,反而指着殷照临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殷照临!多年不见,这袖里乾坤的功夫倒没落下!竟敢偷袭于朕!” 笑声在寂静的梅林雪径间回荡,惊飞了几只枝头的小雀。
殷照临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雪光晃眼。他并未言语,只负手而立,身姿在雪地里挺拔依旧,仿佛刚才那精准的一击与他无关。
嬉闹过后,三人合力在选定的那株老梅树下开始掘雪。积雪松软,很快便挖出一个深坑。东方澈变戏法似的从带来的大氅里掏出三个小小的、还未开封的酒坛。酒坛是寻常的粗陶所制,样式古朴,坛身用红泥封得严严实实。
“这是江南带回来的新酿,用的是今年最好的糯米和山泉水。” 东方澈献宝似的将酒坛放在雪地上,又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父皇,殷师,我们各埋一坛,刻上名字,如何?”
东方宸和殷照临都无异议。东方澈率先拿起银刀,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个酒坛的泥封上刻下一个清隽有力的“澈”字。东方宸接过刀,龙飞凤舞地刻下一个气势磅礴的“宸”。轮到殷照临时,他刻刀的动作简洁利落,如同他本人,一个锋锐内敛的“临”字便跃然坛上。
三坛酒被郑重地放入雪坑中。东方澈一边填雪,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憧憬与不容置疑的笃定:“待我大婚时挖出来!定是陈年佳酿,香飘十里!”
东方宸正弯腰拍实坛边的积雪,闻言动作一顿,直起身,挑眉看向儿子,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哦?那朕可得努力活得长久些,否则怕是等不到喝澈儿这坛喜酒咯!” 半是玩笑的话语,在雪后清冽的空气里,却仿佛带着一丝岁月流逝的悠长回响。
殷照临没有接话。他沉默地走到雪坑的另一边,俯下身,用那双曾握过天下权柄、也曾指点过千军万马的、骨节分明的手,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压实着覆盖在酒坛上的每一寸积雪。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雪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那素来冷峻的眉宇间,此刻竟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眼底深处,有极淡极淡的笑意沉淀下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
东方澈看着殷师专注压雪的样子,又看看父皇含笑望来的目光,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满足充盈着。他不再说话,学着殷师的样子,也用力地拍打着坛边的雪堆,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
雪坑很快被填平、压实,与周围的雪地再无二致,只在老梅虬劲的根旁留下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雪包,如同一个沉默的约定。三坛新酒,承载着少年对未来的期许,也承载着两位长辈无声的守护与祝福,被深埋于这冰雪之下、梅根之旁,静待时光的酝酿。
雪地之上,足迹纷乱。有澈儿深一脚浅一脚的稚拙印记,有东方宸沉稳大气的步履拖痕,更有殷照临那每一步都清晰利落、如同尺规丈量过的足印。这些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足迹,从梅树下蔓延开去,在纯净的雪地上交织出一幅独属于此刻的、充满烟火气息的图画。
风过梅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几点红梅飘落雪地,如同丹砂点染。清冽的梅香混着冰雪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缠绕在三人身畔。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这雪后初晴的暖阳,映照着雪径上的足迹,以及那株百年老梅树下,被深深埋藏的、关于时间与情谊的无声承诺。纯粹的天伦之乐,如同这雪地里的梅香,清冷,却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