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势比预想的更为缠绵。太医诊脉后开的方子,药香苦涩,一碗碗灌下去,却似石沉大海,只勉强压住汹涌的咳意,那骨子里透出的虚乏与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盘踞不去。运河边这座繁华大镇,成了东方澈不得不暂驻的休憩之所。知府殷勤得近乎惶恐,将驿馆最清幽雅致的院落收拾出来,一应物事无不精洁,连熏炉里燃的都是上好的沉水香。然而,这过分的妥帖与舒适,反而衬得他形单影只,更添几分客居的疏离与沉疴的孤寂。
这日晚间,知府设宴接风。席面摆在临水敞轩,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运河,舟楫往来,渔火点点。案上菜肴琳琅满目,皆是本地名厨手艺,山珍河鲜,香气馥郁。知府满脸堆笑,言语间极尽逢迎,从江南风物一直奉承到储君仁德。东方澈强打精神应对着,唇边挂着得体的浅笑,眼神却有些飘忽,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连日病痛折磨,加之心中积压的疲惫与那挥之不去的思乡之念,让他对这喧闹的宴席提不起半分兴致。菜肴入口,也只觉得味同嚼蜡。
席间,侍女奉上一碟精致点心。那点心通体雪白,软糯剔透,形如玉带,上面均匀地点缀着切成细丝的蜜渍橘皮,色泽金黄诱人,在明亮的烛火下宛如一件小巧玲珑的玉雕。知府见储君目光微动,连忙谄笑着介绍:“殿下,此乃本地名点‘玲珑玉带糕’,传闻其制法仿效宫中御膳,取其形似神韵,虽不敢言及万一,却也别有一番风味,还请殿下赏脸一品。”
东方澈本只是随意扫过,闻言便也随手拈起一块。指尖触及,触感温软微弹。他漫不经心地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碰,那软糯的外皮便温柔地化开,内里包裹的细腻清甜瞬间充盈齿颊。而那蜜渍橘丝,更是点睛之笔——甜得恰到好处,毫无腻感,橘皮的微苦与清香被蜜糖完美驯化,只余下一种醇厚而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酸甜!
这味道……
东方澈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在当场。口中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滋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隐秘的闸门!
——是徐嬷嬷的手艺!
那位看着他长大的、宫中御膳房的老嬷嬷。她总爱絮叨着给他添衣,生怕他冻着;她做的点心,尤其是这玉带糕,最合他的口味,甜而不腻,带着恰到好处的橘皮清香。每次他去御膳房溜达,徐嬷嬷总会变戏法似的从蒸笼里摸出一块还温热的塞给他,看着他吃完,布满皱纹的脸上便漾开满足而慈祥的笑,念叨着:“殿下慢些吃,仔细噎着……天凉了,嬷嬷给您新做的夹袄,一会儿试试合不合身……”
这味道,分毫不差!
知府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仿御膳”的由来,试图讨巧。然而东方澈却恍若未闻。口中的甜软在化开,心底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轰然塌陷!堤防崩溃,思念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意志。
他想念!想念徐嬷嬷絮絮叨叨的关切,想念她带着烟火气的慈祥笑容。
他想念议政殿里,那常年萦绕的、清冽悠远的龙涎香与沉稳厚重的墨香交织的独特气息。那是权力的中枢,也是他成长的地方,每一缕气息都浸染着父皇的威严与殷师的沉静。
他想念演武场上,那划破空气的锐响!那是殷师手中木剑破空之声,凌厉、精准,带着千锤百炼的意志,每一次挥动都是无声的教导,刻入他的骨髓。
他甚至……无比想念父皇东方宸在批阅如山奏章时,故意逗弄他,让他去抢那支朱笔时的戏谑笑闹。父皇眼中促狭的光芒,指尖微凉的温度,还有那轻松一刻难得的、属于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所有被责任、被公务、被这江南湿冷风雨暂时压抑的、深藏心底的思念,在这一块小小的、带着故园味道的糕点面前,彻底溃不成军。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涩。他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住瞬间失态的神情。然而握着茶杯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知府见他低头不语,只当是点心不合口味,正惴惴不安。东方澈却已放下茶杯,声音比先前更哑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倦怠:“知府有心了。孤有些乏了,诸位慢用。”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径直起身离席,背影在敞轩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孤峭的匆忙。
回到驿馆为他准备的卧房,那熟悉的沉水香气息也无法带来丝毫安宁。心绪激荡,如同沸水翻滚。白日里强撑的精神仿佛被那口糕点彻底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翻江倒海的思念。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即使裹紧了锦被,寒意依旧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透出来,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驿馆的仆役又添了炭火,室内暖意融融,他却如坠冰窟。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将他整个吞噬。
五岁的孩童,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熊,在厚厚的积雪中蹒跚学步。天地一片素白,呵气成霜。小小的脚陷在雪里,拔出来,又陷进去,摇摇晃晃。前面,是殷师那袭永远挺拔如松的玄色大氅背影,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仿佛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无形的路径。孩子急了,迈开小短腿想追上去,却一个趔趄,眼看要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就在脸即将触到雪面的刹那,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小胸脯。他抬起头,对上殷师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站稳,看路。” 那只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托着他小小的身体,让他重新站直,然后才松开,继续向前走去。
孩子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看着前方那个再次拉开些许距离的、沉稳如山的背影,努力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踩在殷师留下的、浅浅的脚印里。雪粒钻进小小的鹿皮靴,冰凉刺骨,可被托过的胸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画面陡然碎裂、旋转。
十岁生辰。宫墙的阴影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大的那个,一身华贵常服也掩不住眉宇间的帝王气度,此刻却像做贼一般,眼睛亮得惊人,压低声音:“澈儿,快!趁你殷师没发现!” 小小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牵着,在宫灯的暗影里飞快穿梭。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是害怕,更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宫门在望!那外面,是上元灯节的花灯如海,人声鼎沸!糖画甜腻的香气、杂耍艺人的吆喝、人群的喧笑,隔着厚重的宫门都能隐约感受到那份灼热滚烫的生气。就在小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瞬间,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剑,自身后响起:“陛下,殿下。” 两人身形瞬间僵住。缓缓回头,殷师一身玄衣,如同夜色凝聚而成,正负手立在阶上,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比这上元夜的寒风更冷。灯会泡汤了。他被殷师像拎小猫崽一样拎回宫,父皇在一旁讪讪地摸鼻子。
寝殿里,殷师亲自给他灌下一碗滚烫的姜汤驱寒,动作不容拒绝。他委屈得想哭,却在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莫名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那晚,他睡得很沉,梦里似乎还有糖画的甜香和人群的喧闹,而守在床边的人影,沉默得像一座守护的孤峰。
冰凉的雪地、甜香的灯会……所有的光影骤然扭曲、黯淡,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黄取代。
江南。不是眼前这繁华的运河大镇,是更南边,遭了蝗灾的荒僻之地。龟裂的土地上,枯草在风中呜咽。衣衫褴褛的人群,如同枯槁的草木,麻木地挪动着。
一张张脸,灰败,凹陷,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绝望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馊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安静得可怕。妇人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站在那里,穿着储君的常服,周围是忧心忡忡的官员,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他能看到那些空洞眼神里的痛苦,能闻到风中裹挟的死亡气息,能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深深的干渴与呻吟。他想做些什么,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举步维艰。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江南的湿冷更刺骨……
“不!” 一声压抑的嘶喊冲破了喉咙。东方澈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中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怔怔地望着那点微光,梦境中最后的画面——那妇人绝望的泪眼,枯槁的脸庞,砸落在干涸土地上的泪滴——与此刻驿馆房间的整洁温暖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然而,比那更清晰、更汹涌地占据他心神的,是那三重梦境交织出的、无比强烈的呼唤!
雪地里殷师微凉却有力的手托扶……灯会前父皇温热掌心传来的兴奋与冒险……徐嬷嬷絮叨的关怀和玉带糕的甜香……议政殿沉静的墨香龙涎……演武场锐利的破空声……甚至父皇抢朱笔时那戏谑的眼神……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息,这些温度,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记忆的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紧紧勒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不仅仅是思念,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对“家”的渴求与归属的呐喊。江南的堤坝、育婴堂的婴孩、荒僻之地的饥民……这些都是他的责任,是他必须背负的重量。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副年轻的、被病痛侵蚀的肩膀,在独自承担这份重量的同时,也无比渴望回到那个能让他汲取力量、安心休憩的港湾。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有父皇威严目光和偶尔促狭玩笑的地方,回到那个有殷师沉默守护和严厉教导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卸下片刻的盔甲,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然后才能更好地、更坚定地扛起这江山万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几乎被病痛和疲惫冻结的意志。那些“还需休养”、“公务未了”的顾虑,在归心似箭的迫切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喉咙依旧干涩发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他挣扎着坐起身。汗水粘着发丝贴在额角,脸色在晨光中依旧苍白,可那双因高热和梦境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燃起了异常清亮而坚定的光芒。
他哑着声音,对着门外守夜的侍卫,清晰而决绝地吐出三个字:
“备船,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