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的青石板,被前夜的雨浸得透湿,踩上去“吱呀”作响,像谁在暗处磨牙。乌云沉沉地压在天坛顶,低得能蹭到祈年殿的檐角,铅灰色的云团里裹着雷声,闷得人胸口发堵——这是大靖立国以来最压抑的一场祭典。
百官肃立在丹墀下,朝服的玉带被冷汗浸得发滑。最前排的老臣望着祭台中央的青铜鼎,鼎里的香灰被风卷得乱飘,恍惚间竟看成了前朝覆灭时的烽火。他们中间,站着个素袍广袖的人,是谢惊鸿。
他是前朝太傅的幼子,国破时才十二岁,被旧部护着逃进了深山。传闻他在山中得了异人传授,一支白玉箫吹得出神入化,能让飞鸟坠地、走兽停蹄,更能勾人魂魄,想起最痛的往事。此刻,他捧着那支箫走上祭台,玉箫在乌云下泛着冷光,像块冻了千年的冰。
“该奏祭天乐了。”礼官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乐谱被风掀得哗哗响。按礼制,祭天当奏《雍和乐》,可谢惊鸿是先帝特准的“ guest ”,说是要“以古乐敬天地”,谁也拦不住。
谢惊鸿的指尖抚过箫孔,那指腹上有道浅疤——是国破时被箭镞划伤的。他将箫凑到唇边,第一缕音飘出来时,风突然停了。
那不是《雍和乐》。
是《亡国调》。
箫声起先是幽的,像深潭里的水,一点点漫上来,漫过脚踝,漫过心口。渐渐地,调子转悲,像孤雁在暴雨里折了翅,一声声泣血;又像寒鸦蹲在枯树枝上,对着残月哀啼。百官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吏部尚书的手按在腰上,那里曾中过前朝叛军的刀,此刻竟隐隐作痛;户部侍郎望着云团,想起了当年城破时,粮仓被烧得噼啪响,粮米混着血水流进阴沟的惨状。
丹墀下的百姓们,头埋得更低了。有个裹着破棉袄的老汉,突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他是前朝的兵,当年亲眼看着皇城的朱雀门被撞破,那响声,竟和此刻的箫声有种诡异的重合。
乌云更沉了,像是要把整个天坛压塌。谢惊鸿的素袍在风中飘得像面幡,箫声越来越厉,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有只鸽子想从云里钻出来,刚振翅,就被箫声惊得直直坠下,“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小片血。
“够了!”
一声断喝,像冰锥刺破了悲戚的雾。
澈儿从御座上站起身,玄色的冕旒晃出细碎的金芒。他没穿龙袍,只着玄色常服,腰间悬着的剑鞘是鲨鱼皮做的,被他攥得发白。他大步流星走上祭台,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香灰,留下两道清晰的痕。
谢惊鸿的箫声顿了顿,抬眼时,眸子里淬着冰:“太子殿下,此乃古乐祭天,何错之有?”
“错在以亡国之音,乱我大靖祭典!”澈儿的手快如闪电,在谢惊鸿反应过来前,已经攥住了白玉箫的中段。玉箫冰凉,却抵不过他掌心的热,“前朝覆灭,是因苛政猛于虎,不是靠一支箫就能招魂的!”
谢惊鸿想夺回箫,指节用力到发白,可澈儿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两人角力的瞬间,箫声断成了碎片,像摔在地上的玉。
澈儿猛地将箫转了个方向,自己的唇贴上了吹孔。他没学过吹箫,可指尖下意识地按准了孔位——那是殷照临教他的,说“乐律如兵法,气沉则音稳”。
一股清亮的调子骤然炸开!
不是《亡国调》,是《太平颂》。
起初像初春的融雪,顺着山涧汩汩淌,带着股清劲;渐渐地,调子转高,像旭日劈开乌云,金光一道接一道地射下来;到后来,竟有了金戈铁马的势,像千军万马踏过平原,蹄声震得地动山摇。
百官的腰杆,不知不觉直了。吏部尚书摸了摸腰间的旧伤,忽然觉得那不是耻辱,是守护的印记;户部侍郎望着云缝里漏出的微光,想起了这几年新修的粮仓,囤得满满当当,连老鼠都钻不进去。
百姓们也抬起了头。那老汉抹掉眼泪,看见旁边的孩子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祭台——孩子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对清亮调子的好奇。
“叮铃铃——!”
尖锐的铃响突然窜出来,像毒针扎向《太平颂》的旋律。
慕容芷不知何时站上了祭台西侧的钟楼,她穿了身水红的裙,腕间的金铃被她摇得发疯。那铃不是普通的铃,是用南疆的“蚀骨铜”做的,铃声里带着股子邪气,专破中正平和的音。
《太平颂》的调子顿时乱了,像被狂风撕扯的绸带。澈儿的额角渗出细汗,指尖按在箫孔上,指节泛白——他的气快接不上了,那铃音像附骨之疽,缠着他的箫声不放。
谢惊鸿在一旁冷笑,袖手看着,像在欣赏一场注定失败的挣扎。乌云又开始聚集,刚才漏出的微光,被重新吞了回去。
就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窜上钟楼。
是殷照临。
他没拔剑,反手抽出了腰间的剑鞘——那鞘是紫檀木做的,裹着三层铜边,沉甸甸的像块铁。他对着悬挂的青铜编钟,猛地扬臂砸下!
“咚——!”
黄钟大吕的轰鸣,像从地心深处滚出来的雷!
那声音太沉,太雄,带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瞬间将尖细的铃音碾成了碎末。编钟的余韵在天坛上空荡开,一圈圈扩散,撞在祈年殿的梁柱上,撞在百官的朝服上,撞在百姓的耳膜上,震得人胸腔发麻,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暖意。
殷照临的玄袍还在翻飞,他没停,又对着另一口编钟砸下去——“咚!”这声更高些,像出鞘的剑,带着锐不可当的劲。
澈儿抓住了这瞬间的空隙,箫声猛地拔高!《太平颂》的调子重新凝聚,像被阳光镀了层金,与编钟的轰鸣缠在一起,一个清亮,一个雄浑,像天地在对话,像日月在和鸣。
慕容芷的金铃还在摇,可铃声已经散了,像被狂风吹走的沙,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她看着祭台上的澈儿,看着钟楼上的殷照临,忽然觉得那两口编钟,像两只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她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在这钟声里,竟有些无处遁形。
谢惊鸿的脸,白得像纸。他攥着空拳,指节抵在祭台的栏杆上,那里有他刚才刻下的指甲痕。他以为《亡国调》能勾起所有人的恐惧,却忘了,恐惧的对面,是更坚韧的东西——是不想再失去的守护,是对新生的渴望。
“轰隆!”
一声炸雷,不是闷的,是清脆的。乌云被撕开了道口子,像块破布被猛地扯烂!阳光“哗”地涌出来,金灿灿地泼在祭台上,泼在编钟上,泼在澈儿的玄衣和殷照临的剑鞘上。
三音交织着,冲上云霄。箫声如流泉,钟鸣似惊雷,偶尔夹杂着几声微弱的铃响,却早已成了陪衬。那声音撞碎了乌云,撞散了阴霾,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清劲的风,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才是盛世该有的声音!”澈儿的箫声未停,声音却顺着风传得很远,“不是悲泣,不是尖啸,是太平的和鸣!是百姓的日子,是家国的安稳!”
编钟的余韵渐渐歇了,箫声也放缓,像春潮退去,留下湿润的土地。阳光铺满了整个天坛,青石板上的血迹被晒干,变成了浅褐色的印。那只坠地的鸽子,不知何时被个孩子捧了起来,孩子用布擦着它的羽毛,眼里闪着光。
谢惊鸿默默地走下祭台,素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香灰,没回头。慕容芷捡起掉在地上的金铃,转身进了人群,铃音微弱,像在认错。
殷照临从钟楼上下来,玄袍上沾了点铜屑。他走到澈儿身边,看见他手里的白玉箫,箫身上竟染了点殷红——是澈儿刚才太用力,指尖被箫孔磨破了,血珠渗进了玉纹里。
“手破了。”殷照临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想替他包扎。
澈儿却摇头,举着箫对着阳光看。玉纹里的血珠,在光下泛着暖红,像颗小小的星。“没事。”他笑了,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这箫,以后该奏《太平颂》了。”
百官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山呼万岁的声浪,盖过了最后的余音。有个老臣,激动得摘下了帽子,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银亮,他对着祭台深深一揖——那是前朝的旧臣,此刻却觉得,这阳光,比任何时候都暖。
百姓们也抬起了头,脸上的愁云散了。那个裹破棉袄的老汉,咧开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他对着天空喊:“天晴了!真的天晴了!”
澈儿望着万里晴空,云絮被风吹得像棉花,蓝得透亮。他知道,刚才的三音,裂的不只是乌云,更是压在人心头的旧阴霾;开的不只是新天,更是每个人心里对太平的信。
殷照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很稳:“三音和鸣,天地同庆。但这太平,是奏出来的,更是守出来的。”
澈儿点头,将白玉箫收入鞘中。阳光照在鞘上,血珠的印子淡了些,却像刻进了玉里。他知道,这剑鸣、钟磬、箫声交织的太平,不是结束,是开始——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用勇气去奏,用智慧去和,用坚守去护。
风过天坛,带着编钟的余韵,带着箫声的清响,还带着点新翻的泥土味。那是希望的味道,是太平落地生根的味道。从今往后,这片土地上的声音,将不再有《亡国调》的悲戚,只有《太平颂》的清亮,只有钟磬和鸣的安稳,岁岁年年,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