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的税银是多了,可账面上的数字,总比实际入库的少那么一截。澈儿翻着厚厚的税单,每张单子上的字迹都工整,盖的官印也清晰,可他指尖划过“丝绸十匹”、“瓷器五箱”的字样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些货单,太干净了。”他把税单推给殷照临,墨香混着纸张的霉味,飘进鼻子里,“干净得像洗过的银子,反而硌得慌。”
殷照临拿起一张,对着光看了看,玄色的袖摆扫过桌面,带起一片墨影:“王百万的‘海王号’,明明装了三十箱瓷器,这里只写了十五箱。他大概以为,改改数字,就能把剩下的吞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是王百万亲自来了,穿着锦袍,手里托着个描金的盒子,老远就喊:“殿下,小的给您送新出的龙井来了!”他脸上的笑,比阳光还晃眼,可眼神却瞟着那些税单,像在算什么账。
澈儿没接他的茶,只是指着那些税单:“王掌柜的船,每次进港都轻了一半,是货自己长腿跑了?”
王百万的笑僵在脸上,手里的盒子差点掉下去:“殿下说笑了,许是……许是路上颠簸,掉了几箱?”
“掉了的,怕是都进了你的仓库吧。”澈儿突然提高声音,“传工部,把新制的活字版抬来!”
很快,工匠们抬着沉重的活字版进来了。字是桃木做的,打磨得光滑,每个字都有拇指大,排在铁板上,像一队站得笔直的兵。“《市舶税则》,”澈儿拿起一块刻着“丝绸”二字的活字,“从今日起,用这活字,把所有货物的等级、税率、罚则,清清楚楚印在皮纸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王百万:“印出来的税则,要贴在每艘入港商船的主桅上,让船长签字画押,一份留船,一份存市舶司。谁要是敢改一个字,或者少报一件货,就按税则上的罚则来——轻则罚没全部货物,重则流放三千里。”
王百万的脸,白得像没上墨的纸。他想反驳,可看着那些棱角分明的活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些字,看着普通,却像一把把小刀子,要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全刻在明面上。
首批印好的税则,是用坚韧的黄牛皮纸印的,墨色饱满,连“每匹丝绸抽税三钱”这样的小字,都清晰得能数出笔画。税吏们带着这些税则,挨船张贴,钉子敲进桅杆的声音,“笃笃”的,像敲在每个商人的心上。
“海王号”的主桅上,也贴了一张。王百万站在甲板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鼻子里全是墨香——那墨是用松烟和麝香调的,闻着清冽,却让他头晕。有个账房先生凑过来,小声说:“掌柜的,要不……咱们还是如实申报吧?这税则贴在这儿,跟贴了告示似的,想动手脚,太难了。”
王百万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银票,那银票的纸,比税则的皮纸薄多了,也软多了。他突然觉得,那墨香像能穿透银票,钻进他心里,把那些盘算都泡得发涨,再藏不住。
消息传开,港口的墨香越来越浓。有个新来的商人,想按老规矩塞银子给税吏,税吏却指着桅杆上的税则,脸色铁青:“你没看见上面写的‘贿赂税吏,罪加三等’?我可不想丢了这饭碗。”
澈儿偶尔会去港口,看那些迎风招展的税则。阳光照在皮纸上,墨字泛着光,和船帆的白、海水的蓝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有次他听见两个学子在议论:“这税则印得真好,比咱们书院的课本还清楚。”
“那是,”另一个学子说,“听说用的是活字,能反复排版,改一条规矩,不用重刻整块版,省钱又快。”
澈儿笑了。他要的,从来不是堵住商人的路,是让路变直,变亮,让那些想走歪路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路边的坑。墨香或许镇不住所有的铜臭,但至少能让那些臭味,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飘出来。
市舶司的账房先生,后来在账本上多写了一行字:“墨香胜铜臭,明码即公道。”字迹不算好看,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