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寒潭另一侧,隔着一汪清冷的潭水,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与阿素相对,月光洒在两人之间,潭水倒映着弦月和他们的身影。
“剑意……”陈九沉吟片刻,选择了部分坦诚,
“源于一次濒死的奇遇,于绝境中偶得一枚剑心碎片,非我天生所有,至于宏愿……”
他看向南方,目光穿透夜色,仿佛看到了那片被大水浸泡、门阀盘踞、流民遍地的江南,
“生于忧患,长于市井,见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江南糜烂,非天灾,实乃人祸!水患是表象,其下是淤积了数十年的贪腐、压榨与麻木不仁,我欲往江南,非为高官厚禄,只求以手中所学,为那百万倒悬之民,凿开一线生机,涤荡些许污浊,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砺后的沉静力量。
“剑心碎片……江南……”
阿素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面纱下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星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没有追问剑心碎片的细节,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所以,你来青云宗,倒夜香,刷马桶,忍受那王有财之流的刁难,便是为了借仙门之虎皮,好去江南行你那涤荡污浊之事?”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却没有丝毫嘲弄,反而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想。
“是。”陈九坦然承认,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毕竟,这青云宗可是个庞然大物,”
“天工院行走的身份,是眼下最合适的跳板,”
“天工院?”阿素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随即恍然,
“哦,是那个处理俗物、与凡尘交接的院子?倒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过,你就不怕这仙门虎皮没借到,反把自己彻底困死在这泥潭里,或者……被那剑心引来的麻烦吞噬?”
“怕,但不得不做。”陈九的回答简洁而坚定,
“路是人走出来的,至于麻烦……债多了不愁,我身上的麻烦,也不差这一桩。”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寒潭倒映着星辰,偶尔有夜鸟掠过林梢,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
“你方才说格物致知?”阿素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带着一丝真正的兴趣,
“以凡俗之智,格天地万物之理?这倒与青云宗某些只知吞吐灵气、不问世事的家伙不同,说说看,你如何格这登云梯上的剑痕?”
话题转到了陈九擅长的领域,他精神微振,暂时抛开了对阿素身份的猜疑,将自己如何观察威压的流势,如何寻找相对薄弱的缝隙,如何在污秽劳作中体悟发力技巧以节省体力争取修炼时间,乃至如何在脑海中强行拆解、重组那些烙印的剑痕道韵,一一娓娓道来,他没有涉及具体的剑诀内容,只谈方法和思路。
阿素安静地听着,那双星眸时而流露出思索,时而又闪过一丝讶异。
她从未听过有人如此世俗又如此执着地去解析仙门道法。
陈九的讲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玄奥的感悟,只有基于现实观察的冷静分析和近乎偏执的实践精神,充满了凡尘的烟火气与不屈的韧性。
“有趣。”当陈九停下时,阿素轻轻吐出两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赏,
“以凡俗之眼观道,以劳役之身砺心,你的格物,倒是走出了一条新路,这细雨连绵式,你强行摹形不成,若换做格物的思路,又当如何?”
她再次将话题引回剑道,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指点,而是带着平等探讨的意味。
陈九思索片刻,结合刚才阿素以枯枝演示的意境,沉声道:“细雨连绵,其意不在力强,而在意久,在渗透。若以格物论,或可将其视作一种特殊的流,一种极其细微、绵密、无孔不入的能量流,强求其如雨之形,反失其润物之神,
或许,当摒弃刻意模仿其轨迹的滞涩,转而感受其流的特性,引导自身剑气,如雾霭弥漫,如溪流渗透,不强求覆盖,但求无处不在,无隙不入?”
这番论述,结合了他对细雨意境的感悟和自身格物的思维方式,虽显稚嫩,却隐隐触摸到了阿素方才所说的引动天地浩然气,以心为剑的边缘。
阿素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她微微颔首:“孺子可教,流之一字,已得三昧,剑道亦是道,道法自然,清风、细雨、惊雷、流云……天地万象,何尝不是剑意所化?拘泥于前人剑痕,终究落了下乘,心之所向,剑之所指,浩然存心,万物皆可为锋。”
她的话语依旧清冷,却如同为陈九推开了一扇更广阔的大门。
两人就着寒潭月色,从细雨连绵式的渗透之意,谈到清风拂柳的卸力之道,又从陈九在杂役院格物省力的实践,聊到江南水患可能的治理思路……话题天马行空,却又在剑道与济世之间奇异地交融。
阿素见识广博,言谈间对仙门典故、凡尘俗务、甚至江南门阀的某些隐秘都似乎有所涉猎,每每点到即止,却总能让陈九豁然开朗。
而陈九那来自底层、充满实践智慧和不屈意志的视角,也常常让阿素眼中泛起新奇的光芒。
不知不觉,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潭上的月影变得稀薄。
“天快亮了。”
阿素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晨风中微微飘拂,
“你这杂役院的黄金活计,怕是要误了时辰,王有财的鞭子可不等人。”
陈九也站起身,一夜论道,虽身体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看着眼前这神秘的白衣女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疑惑、感激、警惕,还有一丝……遇见知己般的畅快。
“多谢……阿素姑娘指点迷津。”
陈九再次郑重一揖,无论对方真实身份如何,这一夜的论道,对他而言价值千金。
阿素摆摆手,转身欲走,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朦胧,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
“你既欲借天工院之行,我便帮你留意一二,这青云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还会再见的。”
话音落下,她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流云,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与渐亮的林间,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
陈九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指尖,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绵绵渗透之意的剑气悄然流转。
寒潭的水面,倒映着越来越亮的天空,也倒映着他眼中闪烁的、更加坚定的光芒。
青云山深处,云雾缭绕的孤峰绝顶,一座简朴到近乎寒素的竹庐内。
阿素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她摘下脸上的轻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伦、不似凡尘的容颜,眉宇间那份洞悉世情的淡漠此刻已被一丝新奇和玩味取代。
她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云雾,落在那片低洼山坳里如同尘埃般的杂役院,准确地看到了那个正背起沉重粪桶、走向弟子房后巷的靛青身影。
“剑心……江南……格物致知……以凡躯窃仙缘,以泥泞砺锋芒……”
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笑意,
一旁的桌子上,正放着一封信件,上面凌乱的文字依稀透着陈九的字样,这是山下传回来的关于洛京陈九的情报,
“陈九……有趣的家伙,文若那老东西用命铺的路,引来的薪火,果然……不同凡响。”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一缕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煌煌天威的纯白剑气一闪而逝,其威势远超陈九所见千万倍。
但这缕剑气转瞬即收,她随手拿起案几上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令牌,指尖在其上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意念波动瞬间传递出去。
令牌上,两个古朴的小篆在灵气注入下微微亮起——天工,
竹庐外,一只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仙鹤引颈长鸣,声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