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御花园内碧叶如盖,接天映日,粉荷初绽,亭亭擎翠。偶有蜻蜓掠水,点破一池澄澈,碎却那倒映的宫阙云影,漾开圈圈涟漪。
琅嬅斜倚在澄瑞亭临水的朱漆美人靠上,眸光渺渺,凝睇着水中央几株开得正好的芙蕖。
魏嬿婉执着那柄象牙丝编嵌牙雕柳燕图团扇,不疾不徐地轻摇着,扇底清风徐送,裹挟着荷香清芬,沁人心骨,更添了几分水殿生凉的幽静。
她眼波流转,顺着琅嬅视线望去:“呀,娘娘您瞧!那几朵新开的并蒂莲,花瓣儿舒展得真精神!都说荷花是祥瑞清贵之兆,这并蒂双生,更是难得的吉庆呢。”
琅嬅唇角微扬,目光仍流连于荷波之上:“说起精神气儿,本宫方才想起愉妃那边。前儿听人说,五阿哥近来进益不小?”
魏嬿婉轻轻颔首:“是呢,嫔妾今早正巧往愉妃姐姐处送些新贡的杭罗料子,刚进院子,便听得五阿哥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清亮,字句分明,背诵的是《孟子·告子》篇。嫔妾不敢打扰,只在廊下略站了站,听那孩子诵得极是专注流畅,全然不似往昔怯懦模样。真真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琅嬅莞尔:“可见,金屋玉食虽好,终究抵不过骨肉天伦的朝夕相伴。孩儿的心性根基,总要跟着生身母亲,承欢膝下,方能滋养出这份舒展的气韵来。”
魏嬿婉听罢,手中团扇略停,起身微微一福:“若非娘娘您当初明断,体谅愉妃姐姐一片慈母之心,又时常垂询照拂,何来五阿哥如今这般进益?这满池的祥瑞荷花,怕也是感应了娘娘的仁德,才开得这般盛呢。”
琅嬅唇角那抹浅笑更深了些,轻启朱唇,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稚子康健向学,自是好的。只是嬿婉啊……”
“女子,说到底,终需有个血脉相连的骨肉,得承欢膝下,暖慰身心。这无关乎位分尊卑,实乃天性使然。”
“若得麟儿,便是社稷之基,江山所望。看他开蒙进学,习文演武,日渐长成顶天立地之器,为国分忧,为君父效力,此中欣慰踏实,纵有万斛珠玉亦难比拟。”
“若得娇女,亦是上苍恩赐的贴心棉袄。承欢绕膝,诗礼熏陶,通晓世情。看她蹒跚学步至亭亭玉立,听她娇声软语唤一声‘额娘’,那份女儿家独有的柔顺、细腻与温存,亦足以熨帖深宫岁月里所有的清寒寂寥。”
魏嬿婉静听着,执起案上温润的龙泉青瓷壶,为琅嬅徐徐续上一盏清茶。茶烟袅袅,氤氲了她的眉眼,方柔声细语道:“娘娘字字珠玑,道尽天下慈母心肠,嫔妾聆听,感佩肺腑。娘娘母仪天下,德泽披拂六宫,福慧俱臻,实乃大清祥瑞祯福。上苍垂慈,必早已将世间至珍之麟儿福祉,蕴藏于娘娘凤体玉魄之中。嫔妾每日于佛前,必焚香虔祷,祈愿我佛慈悲,早将嫡嗣弄璋之喜,降于中宫坤极。”
琅嬅并未去接那盏新续的茶,只将纤纤玉手轻笼下来,温软地覆在魏嬿婉的手背上,顺势携着她往自己身畔引近了些许,眼波横掠,曼声道:“你这丫头啊,一张巧嘴真真是蜜里调油,惯会拣了这些最是熨帖心坎的话来宽慰本宫。”
“只是嬿婉,本宫方才这一席肺腑之言,其意并非全在自身。本宫瞧着你聪慧伶俐,温婉可人,更是真心实意地盼着,盼你也能早早得遇机缘,开枝散叶,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儿承欢膝下。这深宫寂寥,若得骨肉相依相伴,方是实实在在的暖意。本宫是真心疼惜你。”
话音未落,琅嬅面色遽变,一股恶逆之气翻涌而上,直冲喉关。她急以锦帕紧掩檀口,眉尖痛蹙,一声压抑的闷呕脱口而出,身躯失控前倾,额角霎时沁出细密的冷汗,玉容尽褪血色,一片惨白。
“娘娘!” 魏嬿婉身形如燕趋前一步,一手虚托琅嬅肘后,稳其身形,另一手已极自然地接过其掩口的素锦帕子,同时扬声唤道:“莲心!中宫凤体违和!速传太医院院判齐汝!” 语毕,即转向一旁惊惶失措的宫娥,语速疾而不紊:“稳扶娘娘!取温水、漱盂来!快!”
亭内气息骤紧。琅嬅闭目强忍苦楚,琅嬅闭目蹙眉,强忍胸中翻涌,虚弱地倚在宫娥臂弯之中,气息促急如丝。
魏嬿婉亲执宫娥颤巍奉上的温水玉盏与素银漱盂,柔声慰藉:“娘娘,想是这荷塘水汽氤氲侵了玉体,或是晨起偶进生冷,一时克化未及。且请漱口定神。齐太医顷刻便至,娘娘万勿忧心,凤体为重。”
须臾之间,莲心几是半搀半拖着、冠带微斜的齐太医疾步入亭。齐汝不及匀息,草草一揖,便携药箱趋前,于琅嬅皓腕下轻置锦缎脉枕,三指沉稳搭落寸关尺。
四野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目光尽皆凝注于齐汝凝神切脉的指尖。
片刻,齐汝缓缓收回手,后退一步,整肃官袍,端然撩袍跪地,深深一揖,朗声道:“臣齐汝,恭贺皇后娘娘天降洪福!娘娘此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玉盘,此乃滑脉之征!且脉象沉稳有力,中气充盈,显是胎元稳固!依臣愚见,娘娘此喜脉,已有两月光景!兰征叶吉,珠胎喜结!此乃上承天命,下应坤德,社稷之幸!臣,再贺皇后娘娘大喜!恭祝娘娘福泽绵长,凤凰于飞!”
喜信不消半日,六宫上下,无不知晓。天子闻报,龙颜大悦,即降恩旨,敕令六宫:自即日起,一切皆以皇后凤体安康为要。凡皇后所用所食,务必精益求精,御膳房、尚衣监、太医院诸处,须得加倍尽心供奉,若有半分闪失差池,定当严惩不贷。
又特命内务府,大开内帑,凡皇后宫中所需用度,不拘金银玉帛、奇珍异果、名贵药材,只管支取,务要丰盈富足。更着钦天监择选吉日,于太庙告祭列祖列宗,以谢天恩。
此旨一下,六宫登时喧腾起来。各宫主位、妃嫔、贵人、答应等,不论真心假意,面上皆堆起了十二分的喜气,纷纷穿戴起鲜艳的吉服,备下重重厚礼,如彩蝶穿花般络绎不绝地前往中宫贺喜。便是那素日里有些拈酸吃醋、心中暗含别样心思的,此刻也不敢露半分不豫之色,反比旁人更显殷勤热络几分,唯恐落于人后,惹得圣心不悦。
皇后斜倚在锦帐牙床之上,云鬓微松,娇靥略减了些颜色。皇上龙目中蕴着关切,一面温言细问太医诊脉之况,一面亲手将那攒金丝蟒引枕与她腰后垫了,务使其倚靠得舒坦些。
琅嬅心念微动,含笑向皇上柔声道:“说来也奇,今儿臣妾同令贵人御苑赏花,她便道了几句‘花开并蒂,清贵祥瑞’的吉祥话儿。令妹妹这口彩,倒真真是灵验得很呢。”
魏嬿婉忙敛衽上前,垂首恭敬道:“臣妾不敢当。不过是见花思祥,借着天地造化,说几句应景的祈福之语罢了。花木通灵,感沐天恩,方能开得如此精神,是皇上与娘娘的福泽所至。”
皇上龙颜颇悦,手指轻叩着紫檀炕几,目光在皇后微隆的腹上略一停留,复又转向魏嬿婉,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缓声道:“哦?令贵人之口如此灵验,又如此会说话,那朕倒要考你一考。依你之见,皇后腹中这珍贵的龙胎,究竟是‘弄璋之喜’,还是‘弄瓦之庆’?”
魏嬿婉心头一凛,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皇上对中宫嫡子殷殷期盼,望眼欲穿?若此时顺承圣意,一口咬定是皇子,虽能博得一时圣心大悦,然则天意难测,倘或他日瓜熟蒂落竟是一位公主,这‘妄测天机’、‘欺君媚上’的罪名,岂非顷刻间便如泰山压顶?
她眼睫低垂,略作沉吟,旋即对着皇上与皇后再次深深一福:“皇上圣明,娘娘洪福齐天,此胎承乾坤之清淑,沐日月之精华,乃是社稷之基,宗庙之幸,其贵其重,岂是寻常‘弄璋’、‘弄瓦’之吉庆所能轻易囊括?臣妾彼时所见奇花,乃是并蒂双生,同枝连理,光华交映,此乃天地间至为稀有祥瑞之兆,百年难遇。臣妾愚钝,彼时只道是寻常吉话,如今细思,此兆正合天机,昭昭然应验于娘娘凤体之上。”
“娘娘腹中龙胎,得天独厚,受命于天,其福祉之隆,必是上苍格外眷顾。臣妾斗胆以那并蒂奇花之瑞推之:或为麟趾呈祥,光耀宗祧,此乃江山社稷之固;或为彩凤栖梧,增辉宫闱,亦是皇家玉叶金枝之荣;更或如那并蒂奇花,福泽绵长,乃是天赐‘双喜临门’之无上祯祥!”她将话夸饰更甚,入耳便知为无意之谀。
“此等关乎国本承续、皇家血脉之大事,自有天命垂象,瑞征昭然。臣妾不过一介凡俗宫嫔,凡胎浊质,见识鄙陋,安敢以一己之臆测,妄言天命所归,亵渎天心?彼时所言‘花开并蒂,清贵祥瑞’,不过是仰观天象、俯察物候,略窥得一丝天机示现,借花木之灵,道出几分感念皇上与娘娘仁德感召上苍、福泽荫庇万物之诚罢了。”
“无论弄璋弄瓦,皆是普天同庆、泽被万民之莫大福泽,实乃我朝国祚昌隆、帝后仁德感天之明证!臣妾唯有朝夕焚香,虔心祝祷,祈愿上苍护佑娘娘凤体安康,龙胎稳固,此乃六宫之幸,更是天下苍生之福!”
皇上颔首轻抚腰间佩玉,掌不住笑,复朗声道:“你这妮子,打量朕听不出,竟哄朕开心呢。若真能如你所言,得那‘双喜临门’的龙凤呈祥之瑞,自然是祖宗庇佑、天降福祉,朕心甚慰。只是此等百年难遇的祥瑞,可遇而不可求,朕虽心向往之,却也深知天命难强求,只愿皇后腹中孩儿平安康健,顺遂降生,便是朕与皇后最大的福分了。”
琅嬅柔声接过了话头:“皇上圣明,体恤天心,不执着于外相,臣妾感佩。其实呀,” 她眼波流转,声音愈发温软,“依臣妾愚见,这‘花开并蒂’的吉兆,其真意,原也不拘泥于非得是双生同枝、龙凤呈祥。天地造化,万物生发,各有其时其序。譬如那满园春色,岂能仅系于一枝独秀?东风着意,自当催发百花争艳,方显这御花园无边韶华。”
她顿了顿,纤纤玉指轻轻拢了拢滑落的锦被边缘,语带怜惜地看向魏嬿婉:“说来,令贵人品貌才情皆是拔尖儿的,性情又最是温婉柔顺,善解人意。臣妾每每瞧着,便觉着…这样一朵正当韶华的娇蕊,若也能沐承天恩雨露,早早结下属于自己的珠胎玉果,得享骨肉天伦之乐,岂非更是应了这‘花开并蒂、清贵祥瑞’的圆满真意?臣妾瞧着妹妹,是真真心疼,也真心盼着她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这深宫长夜,也好有个贴心贴意的孩儿相伴,暖慰身心。”
——她身怀六甲,侍奉不便,到底需推举亲近可靠之人承恩。
魏嬿婉立时会意,慌忙离座,深深伏拜于地:“娘娘厚爱天恩,嫔妾…嫔妾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此番垂怜体恤之言,字字句句,如春风化雨,暖透嫔妾肺腑…”她微微抬起脸,眼中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只是嫔妾蒲柳之姿,才疏德薄,唯恐有负娘娘期许,更不敢…僭越分毫…” 语声渐低,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惶恐,恰似一朵含露的海棠,不胜娇柔。
皇上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琅嬅覆在锦被上的手背:“皇后贤德,处处为六宫思虑周全,实乃后宫之福。”说罢,他目光再次落回魏嬿婉身上:“令贵人且起身吧。皇后既如此看重你,盼你有所依归,也是你的福分。你素来恭谨知礼,温良淑慎,朕亦看在眼里。这御花园春色,原该是百花齐放,方不负韶光。你且安心,好生侍奉皇后,自有你的造化。”
言罢,他亲自倾身,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魏嬿婉微微颤抖的玉臂,助她起身。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细腻滑腻的皓腕内侧,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丈量一件稀世美玉的温润,旋即松开,留下肌肤相接处一片灼人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