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口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像是一滴浓墨滴入清水,但速度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紧接着,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
这人穿着一身褴褛的、颜色难以分辨的短褂,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脚上一双破草鞋几乎散架。
他肤色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大手骨节粗大,此刻正死死攥着一条……看起来像是断了的缰绳?
他头上还扣着一顶破旧不堪的毡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与七侠镇格格不入的、沉重的疲惫感。
客栈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人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双浑浊却带着惊惶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
他看到的不是北平城里熟悉的灰墙尘土,不是熙攘的人流车马,而是一个古色古香、透着股怪异温馨的厅堂,几个穿着古怪、表情各异的人正盯着他。
“这……这是哪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拉破的风箱,带着浓重的京片子味儿,“我的车呢?我的祥子呢?”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断绳,仿佛那还是牵着他那辆宝贝洋车的缰绳。
白展堂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滑步挡在佟湘玉身前,抹布往肩上一搭,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对方:“这位……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您这……造型挺别致啊。”
他心里嘀咕,这主儿看着不像有钱的,可别是来吃白食的,或者更糟,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新品种劫匪?
佟湘玉也从柜台后探出身子,蹙着眉:“是呀,这位好汉,您这是打哪儿来呀?怎么……怎么好像刚从泥地里捞出来似的?”
她心疼地看了眼刚擦过的地板。
郭芙蓉好奇心起,凑上前去,围着那人转了一圈,鼻子抽动两下:“嘿,有股子马粪味儿……还有点儿像放了仨月的咸菜。你谁啊?什么车?什么祥子?你这绳子是遛狗挣断的?”
吕秀才也放下书册,小心翼翼地靠近,保持着安全距离,沉吟道:“观其形貌,听其口音,非我本地人士。衣着服饰,颇类前朝劳役之辈。然手持断缆,口呼‘祥子’,祥者,吉祥也,子者,尊称或小儿也……莫非是丢了孩子?或是……坐骑名唤‘祥子’?”
他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思路清奇。
那人被众人围住,七嘴八舌问得头晕,脸上的茫然更深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手里的断绳,喃喃道:“我不是在拉包月去西直门吗?天儿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拐过一条胡同,眼前一黑,就到这儿了……这儿是……客栈?”
他终于从周围的环境和对话里捕捉到关键信息。
“没错儿,同福客栈,七侠镇头一份儿!”莫小贝举着糖人蹦过来,抢着回答,“你叫啥?”
“我……我叫祥子。”汉子老实地回答,随即又急切起来,“骆驼祥子!你们看见我的车了吗?新的,刚拉上包月,车份儿还没交呢!”
对他来说,那辆洋车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腿,他的饭碗,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骆驼……祥子?”佟湘玉重复了一遍,和众人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名字咋这么拗口?你是拉骆驼的?”
白展堂噗嗤一笑:“拉骆驼跑我们客栈来了?掌柜的,咱这儿可不缺骆驼,后院那头老骡子都快吃穷咱了。”
郭芙蓉却来了兴致,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西域来的?骑着骆驼卖香料的那种?你这身打扮是……西域最新潮流?”
祥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骆驼”二字,连忙摆手:“不是骆驼,是洋车!人力车!拉人的!”
他努力比划着,做出拉车的姿势,“两个轱辘,一个座儿,人在前面跑……”
吕秀才恍然大悟,击节道:“哦!明白了!足下所言,乃是代步之术!类似轿子,然非人抬,乃人挽之!《周礼》有载……”
“停停停!”佟湘玉赶紧打断秀才即将开始的引经据典,走到祥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算计的神情,“额说祥子兄弟,看你这样儿,是遭了难了?车没了,流落到俺们这儿了?”
祥子木然地点点头,他还没完全从穿越的眩晕和失去洋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佟湘玉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对白展堂道:“展堂,你看这人,身子骨结实,像是个能干活儿的。咱们后院里劈柴挑水的活儿正缺人手,郭芙蓉毛手毛脚,这个月都摔了仨碗了,要是他能……”
白展堂会意,凑近祥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道:“兄弟,落难了是吧?别急,我们掌柜的心善,给你口饭吃没问题。不过嘛,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你看,我们客栈正好缺个打杂的,劈柴、挑水、扫地、刷碗……工钱嘛,好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二钱银子,咋样?”
他故意把工钱说得很低,准备等着讨价还价。
若是平时的祥子,听到这么低的工钱,必定扭头就走,他拉车辛苦一天,挣得也比这多。
但此刻,他身处陌生环境,唯一的依仗洋车不见了,腹中饥饿,身上乏力,那股在北京城里练就的倔强和精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七零八落。
他茫然地看着白展堂,又看看佟湘玉,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问:“有……有吃的吗?”
佟湘玉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仿佛看到一头壮劳力自动送上门:“有有有!大嘴!快,给这位祥子兄弟下碗面,多放辣子!”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嘞!客官稍等!”
心里却纳闷,这掌柜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居然主动让多放辣子。
祥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油泼面,辣得他满头大汗,却觉得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他吃面的功夫,客栈众人也大致“盘问”出了他的来历——当然,是祥子视角的来历:一个北平城拉洋车的苦力,拉包月时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叫七侠镇的地方,车没了,只剩下一截断了的车绳。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北平?洋车?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吕秀才试图用“平行宇宙”、“时空错位”来解释,被郭芙蓉一句“秀才你又开始不说人话了”怼了回去。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个祥子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有点不清楚,或者是哪个戏班子里跑出来的,还没出戏。
佟湘玉才不管这些,她只看到祥子吃完面后,眼神恢复了些神采,胳膊上的肌肉也鼓胀胀的,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材料。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掌柜的架势:“祥子兄弟啊,你看,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额们客栈帮忙。刚才展堂说的工钱是开玩笑的,额们同福客栈童叟无欺,一个月五钱银子,管吃管住,怎么样?”
祥子抹了把嘴,面汤的热气让他恢复了些许生气。
他本能地想讨价还价,但环顾这陌生的地方,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只好点点头:“成。谢谢掌柜的。”
他心里盘算着,先落下脚,攒点钱,再想办法找路回北平,或者……看看这里有没有拉车的营生。
就这样,骆驼祥子,这位来自北平底层的人力车夫,在同福客栈开始了他的打杂生涯。
起初几天,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
为什么这里的人说话古里古怪,却又透着股莫名的熟稔?
为什么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动不动就要“排山倒海”?
为什么那个叫吕秀才对着一本书能念叨一整天?
还有那个跑堂的白展堂,手脚快得不像话,看人的眼神总像在掂量对方值几两银子。
但祥子有祥子的生存智慧:少说话,多干活。
他劈柴又快又整齐,挑水一趟能顶郭芙蓉三趟,扫地恨不得把地砖刮下一层皮来。
他的勤快和沉默,很快赢得了客栈众人(除了偶尔觉得被抢了风头的郭芙蓉)的好感。
佟湘玉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然而,文化(或者说,世界观)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一日,祥子正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柴,汗珠顺着他结实的脊背往下淌。
吕秀才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口中吟诵:“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祥子兄,可知此乃安贫乐道之境界?”
祥子停下手里的斧头,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把汗,疑惑地看着秀才:“疏食?是棒子面儿窝头吗?曲肱……是胳膊拧着了?你们这儿吃饭睡觉还有这么多讲究?”
在他看来,有窝头吃,有地方睡,就是天大的乐事了,哪还有什么“其中”的“乐”?
秀才被问得一怔,试图解释:“非也非也,此乃比喻,形容心境之超脱……”
祥子摇摇头,继续挥动斧头:“不懂。我就知道,有力气干活,有饭吃,不挨打受气,就是好日子。”
木柴应声而裂,干脆利落。
秀才张了张嘴,看着祥子那纯粹而实际的背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嘟囔着“夏虫不可语冰”走开了。
另一天,郭芙蓉兴致勃勃地要教祥子两招“防身术”,说是免得他被人欺负。
她摆开架势:“看好了,祥子!这招叫‘排山倒海’,气势要足,内力要运于掌心……”
说着就要往前推。
祥子却下意识地侧身、弯腰,做了一个标准的拉车起步的姿势,嘴里习惯性地喊道:“您坐稳了嘿!”
正好躲过了郭芙蓉那看似凶猛的一推。
郭芙蓉推了个空,差点摔倒,恼羞成怒:“喂!你躲什么躲?我这是在教你!”
祥子直起身,老实巴交地回答:“郭姑娘,我拉车的时候,都是这样躲车把和行人哩。你这……也要我躲吗?”
郭芙蓉气得跺脚:“这是武功!武功!谁让你躲了!是让你打出去!”
祥子更困惑了:“打人?平白无故的,打人做啥?打了人,巡警要抓,要赔汤药费,不划算。”
他的处世哲学是忍耐和规避风险,拳头是用来挣饭吃的,不是用来惹事的。
郭芙蓉被他的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撇了撇嘴,找她的芙妹诉苦去了。
最大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午。
镇上钱夫人来客栈,故意找茬,说茶凉了,点心馊了,声音尖利,唾沫横飞,摆明了要吃白食。
佟湘玉陪着笑脸解释,白展堂在一旁打圆场,郭芙蓉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但碍于对方是女流,不好动手。
祥子正在擦桌子,看到这情形,眉头皱成了疙瘩。
他在北平城里,见过太多这种仗势欺人的主儿。
按照他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要么忍气吞声,认倒霉;要么……他想起自己那次车被孙侦探抢走,自己拼命夺回来的经历,虽然最后也没落好,但那一刻的反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钱夫人越骂越难听,甚至伸手要掀桌子。
佟湘玉急得直搓手,白展堂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动手的利弊。
就在这时,祥子猛地放下抹布,大步走到钱夫人面前。
他个子不高,但长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让他身形敦实,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黑着脸,眼睛死死盯住钱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这位太太,茶凉了,俺去给您换热乎的。点心不合口,俺让厨子重做。您要是诚心找不自在……”
他顿了顿,往前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钱夫人的脸,压低了声音,那股拉车汉子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尘土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俺祥子别的没有,就有把子力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要是把事儿闹大,俺大不了赔上这条命,也得让您知道知道,啥叫规矩!”
钱夫人被祥子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那股子底层挣扎求生的狠劲吓住了。
她习惯了欺软怕硬,哪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架势?
尤其是祥子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江湖人的油滑,也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只有一种被生活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随时可能爆发的野性。
她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嘟囔了几句“粗鄙”、“不讲理”,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客栈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祥子,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佟湘玉最先反应过来,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额的神呀!祥子,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
白展堂围着祥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行啊兄弟,深藏不露啊!刚才那架势,比上官云顿还唬人!”
郭芙蓉也兴奋地拍祥子的肩膀:“可以啊祥子!以后有人闹事,你就上!比我的‘排山倒海’好使!”
只有吕秀才,若有所思地看着祥子,喃喃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然非长久之计也。祥子兄心中块垒,恐非一日之寒……”
祥子被大家夸得有些不自在,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低下头,捡起抹布,继续擦桌子,闷声道:“没啥。在北平,不硬气点,活不下去。”
这件事后,祥子在客栈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个沉默能干的杂役,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属于“骆驼祥子”的坚韧和棱角,让大家对他多了一丝敬畏和好奇。
祥子自己也发现,这个看似古怪的地方,似乎比他待过的任何大杂院都要……暖和点。
至少,这里没人抢他的车,没人故意克扣他的工钱,佟掌柜虽然抠门,但答应他的五钱银子,月底居然真的一分不少地给了他。
握着那几块小小的碎银子,祥子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不比他拉车挣得多,但……踏实。
他开始隐约觉得,回北平拉车的心思,好像没那么急迫了。
偶尔,他看着七侠镇街道上悠闲走过的行人,会想起北平街上那些为了一口吃食奔命的身影,心里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而,就在祥子渐渐适应,甚至开始产生一丝朦胧的归属感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又将他的命运推向了未知。
一天,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副圆眼镜的干瘦老头,摇着一把折扇,迈着方步走进了同福客栈。
他一进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四处扫射,最后落在了正在埋头擦地的祥子身上。
老头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柜台,用扇子敲了敲台面,问佟湘玉:“掌柜的,门口那位伙计,是你们这儿新来的?”
佟湘玉一看对方打扮,像是个有钱的主顾,连忙堆笑:“是呀是呀,老先生好眼力,他叫祥子,干活可麻利了。您有什么吩咐?”
老头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吩咐谈不上。老夫姓金,是个……星探。专门发掘有特色的人才。”
他压低了声音,“我看这位祥子兄弟,身形气质,颇为独特,有一股……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正适合我们即将开拍的新戏《拉车骆驼闯天涯》!”
原来,这金老头是镇上最近来的一个戏班子的班主,专排些稀奇古怪的戏码吸引眼球。
他偶然见过祥子几次,觉得祥子那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劲儿,很有“看点”。
佟湘玉一听“拍戏”,眼睛都亮了,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她招手:“拍戏?哎呦,那可是好事呀!祥子!快过来!这位金老板要请你去当角儿呢!”
祥子被叫过来,听完金老头的吹嘘,一脸茫然:“拍戏?当角儿?那是干啥?”
金老头唾沫横飞地解释:“就是上台,演你自己!演一个从遥远地方来的拉车夫!包吃包住,工钱嘛,一天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
祥子看着那根手指,迟疑地问:“一钱银子?”
金老头哈哈大笑:“一两!一天一两!”
一天一两!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比他拉车、甚至比在客栈打杂挣得多太多了!
他辛苦攒钱,不就是为了能买辆自己的车,过上安稳日子吗?
如果干上几个月……
佟湘玉也在一旁煽风点火:“额的神呀!一天一两!祥子,你要发财了呀!还愣着干啥,赶紧答应呀!”
白展堂却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金老头,低声道:“掌柜的,这事儿有点悬乎。一天一两,请个跑龙套的?别是骗子吧?”
郭芙蓉也撇嘴:“就是,拍戏有什么好,假模假式的,哪有在客栈快活!”
吕秀才扶额叹息:“优伶之辈,虽可达官贵人,然终非正途。祥子兄切莫为铜臭所惑,失了本心啊!”
莫小贝倒是很兴奋:“祥子哥要当大明星啦?能不能带我去看拍戏?”
祥子心里天人交战。
一天一两银子的诱惑太大了。
这能买多少辆车?能让他少受多少罪?
可是……客栈这里,虽然工钱少,但佟掌柜待人还算厚道,白展堂会跟他插科打诨,郭芙蓉虽然咋咋呼呼但没坏心眼,吕秀才时不时冒出的傻话也挺有趣,连莫小贝的调皮捣蛋也透着股亲切。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北平城里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冷漠和倾轧。
金老头见祥子犹豫,又加了一把火:“祥子兄弟,机不可失啊!演好了,名利双收!再也不用干这伺候人的粗活累活了!”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了祥子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不用干粗活累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动摇了。
就在他几乎要点头答应的瞬间,后院传来李大嘴一声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碗碟破碎的哗啦声。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跑向后院。
只见后院一片狼藉,李大嘴瘫坐在地上,手指着墙角,面无人色。
墙角里,不知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色彩斑斓的长虫,正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蛇!毒蛇!”李大嘴带着哭腔喊道。
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白展堂下意识地把佟湘玉护在身后,郭芙蓉摆出“排山倒海”的架势,却不敢上前。
吕秀才脸都白了,嘴里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祥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他在北平城底层摸爬滚打,对付长虫老鼠是家常便饭。
只见他眼神锐利,动作迅捷,顺手抄起旁边立着的长杆扫帚,手腕一抖,精准地压住了蛇的七寸,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捏住蛇头,整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那蛇在他手里扭动了几下,便软了下去。
祥子提着蛇,转身对吓傻的众人道:“没事了,这蛇看着花,毒性不大。赶出去就行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祥子。
刚才他那套动作,那眼神里的冷静和狠辣,完全不是平时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杂役祥子。
金老头却激动得浑身发抖,冲过来抓住祥子的胳膊:“天才!天生的角儿!刚才那一下,那眼神!就是我要的感觉!野性!生命力!祥子兄弟,你必须来演!你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祥子看着手里软塌塌的蛇,又看看众人惊魂未定又带着几分钦佩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金老头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上。
一天一两银子……野性……生命力……这些词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虚无。
他忽然想起在北平,他拼命拉车,攒钱买车,车没了,再攒钱,再买车……就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永远围着一个小小的圈子打转。
他以为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可以换个活法,可眼前这个金老头,不又是另一个形式的“孙侦探”或者“刘四爷”吗?
用一点甜头,引诱着他,去表演另一种形式的“拉磨”。
他猛地甩开金老头的手,把死蛇扔到墙角,走到水缸边,默默地洗手。
冰凉的水刺激着他的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期待的佟湘玉,看着眼神复杂的白展堂,看着气鼓鼓的郭芙蓉,看着若有所思的吕秀才,还有一脸崇拜的莫小贝。
他深吸一口气,对金老头,也是对所有人,用他那特有的、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说道:“金老板,谢谢您抬举。但那一天一两银子的活计,我不干了。”
金老头愣住了:“什么?你……你傻了吗?一天一两啊!”
祥子摇摇头,目光扫过客栈的每一寸地方,慢吞吞地道:“这儿工钱是少,但……这儿实在。掌柜的不坑人,兄弟姊妹们……不拿我当外人。拉车也好,打杂也好,力气是自己的,挣的钱,踏实。”
他顿了顿,像是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我不想再去演什么‘野性’了。我自个儿的日子,过得……就挺有劲儿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金老头,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默默地打扫后院狼藉的地面。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来,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金老头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
佟湘玉看着祥子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东西。
白展堂走过去,拍了拍祥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郭芙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吕秀才摇头晃脑,低声吟哦:“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莫小贝凑到祥子身边,小声问:“祥子哥,你刚才抓蛇那招好厉害,能教我吗?”
祥子抬起头,看着小贝亮晶晶的眼睛,脸上露出了来到同福客栈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的笑容,虽然很浅,却真切切:“那有啥不能教的,不过得等你再长大点,劲儿够了才行。”
风波过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
祥子依旧沉默地干活,劈柴、挑水、扫地。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客栈众人对他,少了最初的好奇和怜悯,多了一份真正的亲近和尊重。
他不再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骆驼祥子”,而是同福客栈的祥子,是那个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有着自己一套古怪但坚硬原则的祥子。
一天晚上,打烊后,众人都回房睡了。
祥子却毫无睡意,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井沿上,看着天空中那轮陌生的明月。
夜风微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与北平城里永远弥漫的煤烟和尘土味截然不同。
他从怀里掏出那截一直带在身边的、已经摩挲得光滑的断车绳,在月光下仔细看着。
也许,他永远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北平了。
也许,那辆崭新的洋车,早已成了某个陌生人的谋生工具。
但在这里,他似乎找到了另一种“拉车”的方式——不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自己的车”,而是为了一些更具体、更温热的东西。
比如佟掌柜虽然抠门但准时发放的工钱,比如白展堂插科打诨下的关照,比如郭芙蓉咋咋呼呼的“兄弟”相称,比如吕秀才那些听不懂但莫名让人心安的道理,比如莫小贝纯粹的崇拜,甚至李大嘴那碗总是多放辣子的油泼面。
他攥紧了那截断绳,然后又缓缓松开。
也许,这条断了的缰绳,栓不住任何东西了,但它可以成为一个印记,提醒他从哪里来,也标记着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是白展堂,他拎着个小酒壶,走过来挨着祥子坐下,递过酒壶:“喝点?驱驱寒。”
祥子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抿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想家啦?”白展堂望着月亮,轻声问。
祥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闷声道:“也不知道……哪儿是家了。”
白展堂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哪儿踏实,哪儿就是家。你看咱们这客栈,破是破了点,可遮风挡雨,有吃有喝,有一帮子……嗯,不算太正常但心眼不坏的人。比哪儿都强。”
祥子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月光洒在两个男人身上,一个曾是在逃飞贼,一个曾是底层车夫,此刻却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共享着同一壶酒,同一个月亮下的片刻安宁。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祥子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起床,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客栈门前。
扫着扫着,他忽然停住了。
在门口的石板缝里,他看见一株嫩绿的、不知名的小草,正顽强地探出头来。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柔弱的叶片。
身后传来佟湘玉带着睡意的声音:“祥子,这么早就起来忙活咧?”
祥子站起身,回过头,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平常那种木讷的样子,他指了指那株小草,对佟湘玉道:“掌柜的,你看,这儿长了棵草。”
佟湘玉打着哈欠走过来,看了一眼:“哦,野草嘛,拔了就是了。”
祥子却摇了摇头:“留着吧,怪有劲儿的。”
佟湘玉愣了一下,看看那草,又看看祥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摆了摆手:“成,你说了算。额去瞅瞅大嘴早饭做好了没。”
说着,转身进了客栈。
祥子继续挥动扫帚,一下,一下,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清晨安静的七侠镇回响,像是一首笨拙却坚韧的歌。
太阳正从东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同福客栈的牌匾,也洒在祥子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