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梦玉的手沁出冷汗,月光把石榴树的影子扯得老长,正罩在莫问抽搐的后背上。
他半张脸焦黑如炭,另半张白得像新刷的墙,嘴角还挂着血丝,那半张符纸在他指缝里蜷成灰蝶——方才在梦里,母亲挥着梦玉斩向黑雾时,这符纸是不是就烧起来了?
\"小主子快回屋!\"冷月师傅的声音带着颤,她刚要弯腰扶我,赵嬷嬷突然扑过来,用身子挡住莫问:\"使不得使不得!
先生金贵身子受不得凉,老奴这就请人抬他去城外医馆!\"她鬓角的银簪歪在耳后,帕子早不知掉哪儿去了,露出袖口里半截带血的信笺,\"扬州\"两个字像根针,扎得我眼睛生疼。
\"赵嬷嬷。\"我往前跨一步,梦玉在怀里发烫,\"您手在抖。\"
她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老奴...老奴是吓的!
先生好好的怎么就...\"话音未落,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门板冲进来,她忙不迭指挥人把莫问抬走,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哒哒\"的响,倒比刚才更急了。
\"灵玉。\"宝玉哥哥蹲下来,替我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夜里凉,先回屋好不好?\"他声音轻得像片云,可我看见他盯着赵嬷嬷背影的眼神,比母亲房里那把青玉剑还利。
我捏了捏梦玉,它还留着母亲掌心的温度。
回屋时路过母亲的暖阁,窗纸上漏出昏黄的光,能听见冷月师傅压低声音:\"姑娘这身子,夜里还受得这般折腾?\"母亲的咳嗽声跟着飘出来,一下比一下急,我脚刚要迈进去,就听见她哑着嗓子说:\"去把灵玉叫来。\"
暖阁里的沉水香比往常浓,母亲靠在迎枕上,唇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她招手让我坐近些,指尖抚过我额角:\"今日你在梦里能唤出梦玉的光,是因你心里装着要护的人。\"她咳得蜷起身子,我忙拍她后背,却触到瘦得硌手的肩胛骨,\"明日起,冷月每日多教你半个时辰控梦术。
梦中万象皆是心象,识得真意,方能破局。\"
\"破什么局?\"我攥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浸在井里,\"是不是赵嬷嬷?
她袖口里有带血的信...\"
母亲突然按住我的嘴,眼睛亮得惊人:\"灵玉,有些事要自己看。\"她指腹蹭过我手背,\"睡吧,乖。\"
可我哪睡得着?
刚合眼就掉进一片白雾里,雾里有个白衣女子,手里举着面青铜镜。
镜面上蒙着层水汽,我凑近些看,水汽渐渐散开——镜里是我的脸,可我身后有团黑影,像根绳子似的缠着我脖子!
\"镜中有影,影中有敌。\"女子的声音像泉水淌过石板,\"他在看你,她也在看你。\"
我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窗外月正圆,窗纸上有道影子晃了晃——是个老妇人的轮廓,发髻上别着银簪,和赵嬷嬷那支歪了的一模一样!
我赤着脚冲进母亲房里,她正借着烛火看账本,见我进来忙放下笔:\"怎么了?\"
\"有个老妇人在偷看我!\"我喘着气,\"在窗户外!
她...她发髻上有银簪!\"
母亲把我拉到身边坐下,指腹轻轻摩挲我后颈:\"那是赵嬷嬷。\"她声音很轻,轻得像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想害你。\"
\"为什么?\"我喉咙发紧,\"她不是王熙凤姑姑的旧人么?\"
\"因为有人许了她好处。\"母亲翻开枕头下的锦盒,里面躺着半张和莫问手里一样的符纸,边缘也焦了,\"方才赵嬷嬷掉的信笺,我让平儿捡了。
上面写着'事成之后,送你去扬州'——扬州有她的什么?\"她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让我心疼,\"是她埋在扬州的秘密,是她帮着凤丫头害尤二姐时,藏在尤二姐妆匣里的那把剪刀。\"
我打了个寒颤。
尤二姐的事我听过,她吞金那日,赵嬷嬷正端着参汤守在门外。
\"所以她怕。\"母亲把符纸塞进我手里,\"怕你梦里看出她的秘密,怕你断了她的退路。\"她握住我的手按在梦玉上,\"今夜她必来。
灵玉,你怕么?\"
我摸了摸怀里发烫的梦玉,想起梦里母亲站在黑雾里的样子。\"不怕。\"我说,\"我有镜影迷宫。\"
母亲眼睛亮起来,她捧住我脸亲了亲:\"我的灵玉,真的长大了。\"
子时三刻,窗棂\"咔嗒\"响了一声。
我闭着眼装睡,能听见棉帘被掀开的窸窣声,能听见鞋底蹭过青砖的轻响——赵嬷嬷来了。
她的手刚碰到我枕头,梦玉就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沉进梦里,眼前立刻涌出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映着赵嬷嬷的脸。
她尖叫着后退,可镜子越变越多,把她困在中间。
\"尤二奶奶,您慢用。\"镜子里的赵嬷嬷端着参汤,脸上堆着笑,\"这是姑娘特意交代的,补身子最好。\"
\"赵妈妈,我妆匣里的剪刀...\"另一个镜子里,尤二姐捂着肚子,脸色白得像纸,\"是不是你拿了?\"
\"老奴哪敢?\"赵嬷嬷的声音在镜子里发抖,\"许是...许是猫碰掉了。\"
\"救命啊!\"第三面镜子里,尤二姐趴在地上,手里攥着带血的金簪,\"我肚子里的孩子...\"
赵嬷嬷突然跪在地上,抱着头哭:\"不关我的事!
是姑娘让我...让我看着她别寻死!\"她抬起脸,镜子里的脸和现实里的重叠,\"我没想害她!
我就是...就是想多拿几两月钱...\"
\"你心中有鬼,梦中自现。\"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母亲站在云端,梦玉在她手里放着金光。
她俯视着赵嬷嬷:\"若不悔改,终将自焚。\"
赵嬷嬷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她从怀里掏出张黄符,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喊:\"破!
破!
破!\"符纸\"腾\"地烧起来,火舌舔着她的衣袖,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抓着符纸往我梦里冲。
\"灵玉!\"母亲的声音突然急了,\"快醒!\"
我猛地睁眼,就看见赵嬷嬷举着烧着的符纸站在床前,她的头发着了火,脸上全是泪痕,嘴里还喊着:\"不是我!
不是我!\"符纸烧到她指尖,她尖叫着甩动手臂,却把火甩到了帐子上。
\"救火!\"冷月师傅撞开门,手里提着铜盆,\"小主子快出来!\"
我抱着梦玉往外跑,回头看见赵嬷嬷瘫在地上,火舌裹着她的身子,可那火只烧皮肉,不烧魂——就像莫问脸上的火印子。
等众人端着水冲进来时,床上只剩一堆黑灰,还有股焦糊味,像极了莫问手里那半张符纸的味道。
\"这...这是遭了天谴?\"探春姐姐攥着我的手,她身上还穿着寝衣,鬓角乱得像被风吹过的柳枝,\"好好的怎么就...\"
李纨嫂子蹲下来,用帕子捂着嘴:\"那符纸...是魇镇用的。\"她抬头看我,眼里有疼惜,\"灵玉,你没事吧?\"
我摇头,梦玉还在发烫,像在给我数数——一下,两下,和母亲的心跳一个节奏。
\"需得加强梦玉的防护。\"妙玉师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手里转着串伽楠念珠,\"赵嬷嬷虽死,她背后的人未必善罢甘休。\"
母亲被宝玉哥哥扶着站在门口,她穿了件月白衫子,和我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梦玉之力虽强,\"她咳嗽着,可眼睛亮得像星子,\"然我神魂渐弱,需尽快完成传承。\"她朝我伸出手,我立刻扑过去,她把我搂进怀里,沉水香裹着我,\"灵玉,你是我的梦。\"
我攥紧梦玉,它的光透过锦袋渗出来,在我们手心里流转。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叮\"响,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敲钟。
\"娘亲,我会守住你的梦。\"我贴在她耳边说。
风更大了,吹得院角的石榴树沙沙响,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赵嬷嬷留下的灰上。
我望着那堆灰,突然想起梦里白衣女子的话——镜中有影,影中有敌。
赵嬷嬷背后的人,是不是还藏在更黑的地方?
梦玉在我手里轻轻颤了颤,像在回答。
窗外的云越聚越厚,遮住了月亮,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声响,像场大风暴,正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