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狐皮斗篷上,簌簌的像母亲从前补绣时掉的线头。
我蹲在碑前,梦玉在掌心跳得发烫,连冻红的指尖都跟着发颤。\"娘亲,\"我又唤了一声,哈出的白气裹着哭腔,\"女学章程过了,《农桑考》要刻碑......\"
话音未落,梦玉突然震得几乎要脱手。
暖光裹着我整个人往上提,眼前的雪幕碎成金粉——是太虚幻境的云,是母亲从前站过的青石板,是她穿着月白衫子的背影。
\"灵玉。\"她转身,眼角的泪痣在光里忽明忽暗,\"新政之始,非一人之力。\"她伸手抚过我发顶,像从前哄我喝药时那样轻,\"你要记得,那些替你研墨的手,替你挡刀的肩,替你撑伞的人。\"
我想抓她的袖角,指尖却穿了过去。
梦玉的鸣声里,她的身影渐渐淡成光雾:\"去,把他们都唤来。\"
\"阿玉!\"
脸颊被拍得生疼。
我猛地睁眼,看见探春的簪花蹭到我额角,她鬓边的珍珠串子晃得人眼晕。\"可算醒了!\"她抽走我怀里的梦玉,暖玉贴着她掌心还带着余温,\"议事厅的炭盆都要烧穿了,你倒在雪地里睡大觉?\"
我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搭了条猩红斗篷——是李纨的,她总说红色衬得人精神。
转头看,她正蹲在我脚边拍雪,素色裙角沾了泥也不在意:\"刚才柳姑娘从江南赶来了,说有急事。\"
\"柳姨?\"我踉跄着站起来,梦玉在探春手里又开始轻鸣。
远处议事厅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女学\"两个字在雪后初晴的天光里泛着暖黄。
推开门的刹那,热气裹着墨香扑了满脸。
正首案几上堆着半人高的文书,最上面是《家规新典》的绢面,墨迹未干的\"女子有才\"四个字还带着湿气。
柳如烟倚着窗立着,鬓角沾着江南的梅香,见我进来,她从袖中取出个油皮纸包:\"这是苏州绣娘藏在染坊地窖里的密信。\"
纸页展开时,我听见自己指甲掐进掌心的声音。
忠顺王府残党、暗桩分布、复起计划......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最后一页画着只衔珠的乌鸦——是当年害母亲的暗号。
\"我去。\"
青鸾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她穿着忠顺王府旧仆的靛青衫子,发间别着枚褪色的银簪,正是从前替母亲送过密信的模样。\"我在王府当差七年,认得每个暗桩的脸。\"她跪下来,额头抵着青砖,\"求姑娘许我,替林姑娘清了这最后一桩旧怨。\"
我蹲下去扶她,触到她腕上旧疤——是当年替母亲挡鞭子留下的。\"好。\"我把梦玉按在她掌心,\"带着它,若有危险......\"
\"我知道。\"她抬头笑,眼角有和母亲相似的锐光,\"它会替姑娘照路。\"
出议事厅时,雪已经停了。
宝玉站在院中的老梅树下,玄色大氅落满雪,像尊雕了几百年的石像。\"灵玉。\"他声音哑得厉害,手里攥着块羊脂玉牌——是荣国府嫡孙的信物,\"我想去替你守南边的商路。\"
我接过玉牌,触手冰凉。
他指腹蹭过碑上\"林氏黛玉之墓\"的刻痕,喉结动了动:\"你娘走时说,最怕这梦刚开了头,就断在风雨里。\"他转身时,大氅扫落满树积雪,\"我替她守着风,守着雨。\"
春寒料峭时,青鸾的信鸽衔着血书飞回。
残党名单、藏兵地点、通敌证据,每一页都盖着忠顺王府的朱印。
北静王亲自带人抄了三处暗宅,最后那封密信烧起来时,我站在城头看火光映红天际——像母亲临终前,拉着我手说\"要见光\"的眼睛。
五月初五,我五岁生日。
红妆书院的廊下挂满石榴花,李纨端着长寿面进来时,碗底压着张纸条:\"梦玉有信。\"
我抱着梦玉钻进偏殿,暖玉突然烫得惊人。
金纹在玉身游走,最后凝成一行小楷:\"女子当自立,不依附,不屈从。\"
\"这是......\"我指尖发抖,想起母亲说过的\"梦玉三卷\",原来最后一章藏在玉里等我。
消息传开那天,议事厅的门槛几乎被踩平。
扬州来的绣娘捧着自己写的《染织要诀》,苏州的船家女举着刚画好的《运河图》,连从前只敢躲在屏风后的公府小姐,都攥着自己的诗稿挤到案前。
探春抹着眼泪拍桌子:\"明日就刻碑!
立在书院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北静王是在七月流火时来的。
他的鎏金马车停在书院外,红缨在风里翻卷如浪。\"梦玉主。\"他摘下玄色王帽,行的是对宗师的大礼,\"本王替天下女子,谢你圆了这个梦。\"
我攥紧梦玉,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底传到心口。
母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看,他们都来了。\"
清明那天,太虚幻境的旧牌坊换了新匾——\"梦玉学院\"四个鎏金大字,是探春磨了三宿墨写的。
十二钗站在台阶上,黛玉、宝钗、湘云......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书,像母亲说的\"站在阳光下的模样\"。
我举着梦玉登上最高处,风掀起斗篷的边角。\"从此之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撞碎在云里,\"女子不再是依附,而是独立。\"
梦玉突然发出清越长鸣。
金色的凤影从玉中腾起,掠过\"薄命司\"的残碑,掠过新立的女学碑,掠过远处翻整的稻田。
霞光铺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染成了金红。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举着书跑向稻田——像母亲在梦里说的那样。
霞光未散,梦玉又轻鸣了一声,像在应和谁的私语。
我望着远处被金光笼罩的城墙,那里有新挂的\"女学\"灯笼,有议事厅彻夜的烛火,有田埂上捧着书的身影。
\"娘亲,\"我对着风说,喉间发紧,\"你看......\"
梦玉的光裹着我的话飞向云端,像那年雪夜,它照亮城墙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