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月光,像是揉碎的银子,洒在忘忧镇的青石板路上。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苏明月走在最前,她一身白衣,在月色下,仿佛不染尘埃的仙子,却又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楚逍和林晚,跟在后面,陆离还在睡觉。
楚逍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晚的心,揪得紧紧的。
王婆婆那碗凉透了的饭,和那句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像一根针,扎在她心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刺痛。
镇子西边的相思湖,并不远。
穿过几条小巷,绕过一片竹林,一片开阔的水域,便出现在了眼前。
湖不大,但在月光下,湖面,像是一整块,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巨大墨玉。
没有一丝波澜,静得,让人心慌。
湖边,长着一排排婀娜的柳树。
晚风拂过,柳枝,像是女鬼的长发,在空中,无声地,摇曳。
而在那最靠近湖边的一棵柳树下,一个瘦削的,单薄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是那个姑娘。
她就那么坐在一块青石上,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死寂的湖面。
仿佛,已经坐了,好久好久。
连月光,都不忍心打扰她,只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层,朦胧而又悲伤的,轻纱。
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放轻了。
他们慢慢地,走近。
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印花布衫,头发,只是用一根布条,松松地,在脑后束着。
几缕碎发,被风吹起,拂过她憔悴的,侧脸。
她的侧脸,很清秀。但那种清秀,已经被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空洞,所取代。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湖心。
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仿佛,她的灵魂,早就随着这湖水,沉入了最深,最冷的,湖底。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一块,只有一半的,刻着鸳鸯图案的,白玉佩。
玉佩的边缘,已经被她的手心,磨损得,异常光滑了。
看得出,它的主人,一定,时时刻刻,都将它,攥在手心,从未放开。
苏明月看着那个姑娘,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怜悯。
她能感觉到。
这个姑娘身上,那股子属于“食名虫”的、吞噬记忆的气息,是整个镇子里,最浓重,最核心的地方。
她,是被“遗忘”得,最彻底的一个。
也是,执念,最深的一个。
楚逍看着那个姑娘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不带任何的惊扰。
“姑娘。”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姑娘的身体,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回过头。
当她的正脸,转向三人的时候,林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何等憔悴,何等没有生气的脸。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偶。
她看着楚逍,那双茫然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你……是在等人吗?”楚逍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姑娘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的焦距。
她愣了许久,许久。
然后,一个极其细微的,困惑的表情,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她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固执地,点了点头。
这个矛盾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的,可怜。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很轻,很飘,像是一阵风,随时都会散去。
“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手心,那半块玉佩上。
“我只是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我应该,在这里。”
“应该,等一个人,回来。”
“可他是谁……”
她抬起手,用那只没有握着玉佩的手,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他是谁……我……我想不起来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痛苦的,迷茫的表情。
她越是努力地去想,她的脑袋,就越是疼,越是一片空白。
仿佛,有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蛛网,将她的记忆,死死地,包裹了起来。
林晚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手,揉碎了。
她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在姑娘的身边,蹲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姑娘那只,因为常年紧握玉佩而有些变形的、冰凉的手。
“别想了。”
林晚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柔声安慰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不疼了,啊,不疼了……”
而苏明月,则静静地,走到了姑娘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姑娘那双,被痛苦和迷茫,所彻底占据的眼睛。
她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是由最上等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她将手指挤出一滴血,轻轻地,点在了姑娘的眉心。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嗡——”
一股极其微弱,但却无比精纯的、带着淡金色光泽的本源之力,从她的指尖,缓缓地,渡入了姑娘的体内。
那股力量,很柔和,像春日里,最温暖的风。
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属于“规则”本身的,威严。
就在这股力量,进入阿莲体内的瞬间。
盘踞在她灵魂深处,那些正在不断啃噬着她记忆和存在的、如同尘埃般的“食名虫”,就像是,遇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天敌!
它们发出一阵阵,人耳听不见的、充满了无尽恐惧的,灵魂尖啸!
疯狂地,从姑娘的七窍之中,逃窜了出来!
那些灰色的、尘埃状的东西,在月光下,显出了形体。
它们密密麻麻,像是一蓬,被惊扰了的,灰色烟雾,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具,它们盘踞了许久的,躯体!
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双总是空洞茫然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灰色的迷雾,开始,一点一点地,散去。
一些,被尘封了许久的、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决堤的潮水般,疯狂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笑容憨厚、黑黑瘦瘦的青年,在月光下,将这半块鸳鸯玉佩,羞涩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他说:“阿莲,等我。等我采了那株‘还阳草’,卖了钱,我就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她看到了,自己,就站在这片湖边,为他送行。
她踮起脚,帮他整理好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衣领,对他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她还看到了,几天后,村里的人,抬着一副担架,从山里,回来。
担架上,盖着一块,刺眼的,白布。
白布下,是那个,她发誓要等一辈子的,男人。
村里人说,他是在悬崖上采药时,不小心,失足,摔下去了。
……
“啊——!”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都回来了!
所有的悲伤,
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被强行压抑、被强行遗忘的,爱与痛,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姑娘抱着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悲痛的,哭喊!
那不是疯子的嚎叫。
那是,一个记起了一切的,正常人的,绝望的,悲鸣!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她抬起那张,已经布满了泪水的脸,看着眼前这片,她守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湖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着,喊出了那个,已经被整个镇子,甚至连她自己,都彻底遗忘了的名字。
“阿牛——!”
“王阿牛——!”
随着这个名字,被重新,呼唤出来。
整个“忘忧镇”的上空,风云,突变!
那些原本还晴朗的夜空,瞬间,就暗了下来。
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蔽了月光。
无数道,肉眼看不见的、如同尘埃般的“食名虫”,从镇子的每一个角落,从孙大婶的仓库,从李铁匠的铁匠铺,从王婆婆的小院,从每一个,被篡改了记忆的人的身上,都飞了出来!
它们,在空中,汇聚成了一片,巨大而又悲伤的,灰色云朵。
然后,发出了一阵阵,如同风铃般的、充满了无尽哀伤的,悲鸣。
仿佛,在为这个,被重新记起的,悲剧,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