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铁山那痛苦的嘶吼,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楚逍说完,便一屁股坐回长凳上,端起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那股子平日里的跳脱和不羁,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沉重和憋闷。
林晚的眼圈,红了。
她能想象得到,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抱着头,痛苦地想不起自己最亲近的人,是何等的残忍。
那种感觉,就像是灵魂被活生生地,剜走了一块。
“那个姑娘……”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会不会和李铁匠一样?”
“恐怕,比他更严重。”
开口的,是苏明月。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像是结了一层薄冰,让人看不透她此刻在想什么。
“自行车,是‘物’的异常。李铁匠,是‘记忆’的异常。”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在两人的心上,“而那个姑娘,很可能,是这一切异常的,源头。”
“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还在执着地,等待着一个,她自己都忘了是谁的人。”
“这种‘存在’与‘遗忘’的矛盾,是整个镇子里,最强烈的。就像一个漩涡,将所有的诡异,都卷了进去。”
楚逍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要解开这个疙瘩,就得先找到线头。这个姑娘,就是线头。但要了解她,就得先了解这个镇子的过去。谁,最了解一个地方的过去?”
“老人。”林晚轻声回答。
“没错。”楚逍站起身,“一个,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看过一代人出生,也看过一代人老去的老人。”
他不再耽搁,推门而出,再次汇入了镇子的街道。
这一次,他没有去铺子,也没有去作坊。
他专挑那些,在门口晒着太阳、眼神悠然的老人搭话。
他不再是那个油滑的货郎,也不是那个求刀的客人。
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嘴甜的后生。
帮着提一桶井水,替着够一下晾在高处的衣裳,三言两语,就能逗得老人眉开眼笑。
很快,他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字。
王婆婆。
镇子口,最东头,一间独立的小泥屋。
都说,王婆婆是这忘忧镇的“活年历”,镇上谁家祖上三代,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她无儿无女,一个人,守着那间老屋,已经不知多少年了。
楚逍找到那间小泥屋时,已是黄昏。
夕阳,将整个镇子,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小小的院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只母鸡,在篱笆下,悠闲地啄食。屋顶的烟囱里,正冒着一缕,笔直的,青烟。
一股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楚逍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那扇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走了出来。
她就是王婆婆。
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还算清亮。她看到门口站着的楚逍,愣了一下。
“后生,你找谁?”
楚逍连忙堆起笑脸,正要开口。
可他的目光,却被王婆婆接下来的举动,吸引了。
只见王婆婆,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院子里的那张石桌旁。
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副碗筷,一碟青菜,一碗炖豆腐。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放在了那副空着的碗筷前。
然后,她直起身,拍了拍手,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和嗔怪。
“饭好了,赶紧趁热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回家……”
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那神情,那语气,就像是,在呼唤一个,贪玩晚归的,孩子。
可那石桌前,空空如也。
只有一缕,从饭碗里升起的,正在慢慢变凉的,白气。
楚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婆婆念叨完了,这才像是想起了门口还有人。
她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了掉了几颗牙的牙床。
“人老了,糊涂了,总爱自己跟自己说话。后生,你别见怪。”
楚逍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婆婆,您……您家里,还有人吗?”
王婆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摇了摇头,眼神里,透出一丝,挥之不去的,孤单。
“就我一个老婆子了。老头子走得早,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她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石桌,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一层,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可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每天做饭,都会习惯性地,多做一个人的。
这碗饭,这副碗筷,天天摆,天天收。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做给谁吃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落寞。
没有李铁山的痛苦挣扎,也没有孙大婶的惊恐。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已经变成了日常的,悲伤。
楚逍走上前,看到院角的水缸空了,便主动拿起扁担和水桶。
“婆婆,我帮您去挑担水吧。”
王婆婆愣了愣,随即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客人干活。”
“没事儿,”楚逍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他挑着水桶,去了村口的井边。来回两趟,就将那口大水缸,装得满满当当。
王婆婆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感激,非要拉着他,进屋喝口水。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但一尘不染。
王婆婆给楚逍倒了碗凉茶,自己,则坐在了小板凳上,开始,自顾自地,吃起了晚饭。
她吃得很慢,时不时地,还会抬头,看一眼门外石桌上,那碗,无人问津的饭。
楚逍喝着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婆婆,您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了吧?那您知不知道,镇子西边,相思湖那个姑娘的事?”
王婆婆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她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事。
“你说的是……阿莲吧。”
楚逍心里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姑娘的名字。
“您……您还记得她?”
“怎么不记得。”王婆婆放下碗筷,眼神,飘向了窗外,那片已经被夜色,渐渐笼罩的天空,“那是个苦命的女娃。她不是咱们镇上的人,是很多年前,跟着她爹,逃难过来的。”
“她人长得俊,手也巧,镇上好多后生,都喜欢她。可她呀,偏偏,就看上了那个,最穷的.....”
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
“叫什么来着?”
王婆婆怎么也想不起来着这个名字!
“刚才就在嘴边的,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
楚逍没有追问。
王婆婆皱了皱眉头,陷入了回忆,“那孩子,其实,不笨。就是家里太穷了,爹娘死得早,一个人,靠给铁匠当学徒,打零工过活。人老实,又肯干,就是……没钱。”
李铁匠的学徒!
楚逍脑海里,那几条零散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被串联了起来!
李铁匠忘掉的,那个“瘦瘦的、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徒弟!
“后来呢?”楚逍的声音,都有些急切了。
“后来啊……”王婆婆的眼神,变得悲伤起来,“那丫头,死心眼。非那孩子不嫁。那孩子为了凑够娶媳妇的彩礼钱,就听信了山里采药客的话,说后山悬崖上,长了一株很值钱的‘还阳草’。”
“他跟那丫头说,‘等我。等我采了药,卖了钱,我就回来,娶你。’”
“那丫头就在相思湖边,给他送行。跟他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说到这里,王婆婆的声音,哽咽了。
“可谁能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几天后,村里人,在山崖底下,找到了他。人……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
楚逍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悲伤的故事。
“从那天起,那丫头,就疯了。”王婆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她不哭,也不闹,就是天天,从早到晚,坐在相思湖边。一开始,我们还劝她,后来,劝不动了,也就由她去了。”
“可最怪的事,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慢慢地,镇上的人,好像,就忘了这个人。再后来,连那个丫头,为什么坐在湖边,都想不起来了。大家只知道,那里,有个疯姑娘,在等人。”
“就连我……”王婆婆看着楚逍,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迷茫和恐惧,“就连我,要不是你今天提起,我……我好像,也快要把这些事,给忘了……”
她的话,让楚逍,不寒而栗。
楚逍告辞离开时,夜,已经深了。
王婆婆送他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石桌上那碗,已经彻底凉透了的饭。
她走过去,端起碗,嘴里,依旧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孩子,今天,又跑到哪里野去了……饭,都凉了……”
楚逍转过身,再也看不下去,大步,走进了夜色里。
回到客栈,他将这个完整的故事,告诉了苏明月和林晚。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林晚,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这是一个,连悲伤本身,都快要被抹去的故事。
苏明月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静静地,悬在忘忧镇的上空。
许久。
她转过身。
“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相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