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顾府,前院书房,如今是顾承元的天地。
窗外,春雪初融,滴答声敲打着青石。
室内,墨香与暖炉的炭气交织。
顾承元——世人敬称的顾大先生,搁下手中狼毫,目光落在刚写就的《烛幽明理·论势篇》书稿上。
烛火跳跃,映着他沉静的眼眸,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幼时。
母亲凌寒知,是他认知世界的第一个,也是最奇特的窗口。
她教导他,不像那些板正的夫子,动辄圣人之言。
她的方式,像极了给一只懵懂的小兽梳理皮毛,漫不经心,却又处处透着“歪理邪说”的精妙。
最清晰的记忆,是四岁那年秋雨连绵。
他蹲在抄手游廊下,看一群蚂蚁艰难地搬运一块比它们大数倍的糕饼碎屑,湿滑的地面让它们屡屡失足。
“娘,它们好笨,为什么不分开搬小的?”
他仰头问倚在美人靠上、正懒洋洋剥松子的母亲。
母亲眼皮都没抬,指尖捻着松仁:“笨?它们才不笨。分开搬,万一遇上个不讲理的,比如你爹那样的‘大蚂蚁’,一巴掌就能全抢了去,谁也护不住自己那点。”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生动,又补充道:“这就叫‘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人多势众,东西才稳当。单个出去浪?
那就是给鸟雀送点心。记住了,小子,想保平安,就得学会‘分肉’和‘抱团’。”
这番话,没有引经据典,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承元理解“集体”与“权力”的门。
母亲那慵懒的语调下,藏着对规则最清醒的解构
——规则不是用来膜拜的,是用来钻空子和保全自己的。
这“蚂蚁分糖论”,后来被他写进了《烛幽明理》的初稿。
父亲顾云舟的书房,则是另一个世界。
那里充斥着《商君书》《韩非子》,是权谋、制衡、人心算计的修罗场。
父亲教导他的是另一套:如何洞察、如何掌控、如何利用规则去“成为规则”。
父亲曾语重心长:“阿元,权力是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最美的囚笼钥匙。握住了它,你想要的一切,包括你想保护的人,才能安稳。”
两套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在顾承元心中碰撞、融合。母亲教他如何在规则下“躺赢”,父亲教他如何制定规则去“圈地”。
他聪慧异常,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精妙与残酷。
然而,正是这份理解,让他对那条“入仕掌权”的康庄大道,产生了深深的抗拒。
“官?那是个把‘蚂蚁分糖’玩成‘猛虎夺食’的地方。”
成年后,他对挚友如此解释自己的选择。
顾文舅舅在朝堂的步步惊心,父亲的商海沉浮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都让他看清了权力漩涡的浑浊与消耗。
母亲懒惰表象下那份对“无用之物”(比如花房阳光、一块甜糕)的珍视,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算计者的档案,都在无声地告诉他:那条路,能给你无上荣光,也能把你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大蚂蚁”,或是更糟——一个冰冷的操盘手。
他中探花,是给家族、给父亲一个交代。
但随即,他便以“体察民情,着书明理”为由,婉拒了实职任命,回到金陵。
父亲震怒,第一次在他面前摔了茶盏:“顾家数代积累,凌家清贵门楣,就为让你去写些离经叛道的闲书?!”
顾承元当时挺直了脊背,直视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失望与不解的眼睛:“父亲,您教导孩儿,‘势’需借力,更要顺势。
如今天下承平,陛下求治心切,舅舅新政已显成效,根基在‘理’字清明。
与其入局博弈,不若执笔为犁,开垦人心,为舅舅新政张目,为后世立一明灯。
此‘势’,比一官半职,更能护佑顾家长久清名,亦不负母亲……教我‘明理’之苦心。”
他刻意提到了母亲。
提到母亲,父亲眼中翻涌的怒意奇异地平息了一瞬,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纹荡漾后又归于沉寂。
父亲最终没再强求,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仿佛顾承元的选择,无形中替他避开了一条他深知其险恶、却又不得不走的路。
而父母的关系,则是顾承元一生观察最久、也最感奇异的谜题。
在世人、甚至在年幼的他眼中,父亲顾云舟无疑是绝对的掌控者。
从江州顾府的枕霞阁到金陵顾府的凤仪院,父亲用无孔不入的密道、精挑细选的仆从、庞大财富堆砌的金丝笼,将母亲牢牢地“收藏”在身边。
父亲的占有欲是实质的、不容置疑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在宣示主权。
母亲的身体,似乎永远在父亲的视线与触手可及之处。父亲享受着这份掌控带来的极致餍足,如同欣赏自己最完美的杰作。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顾承元敏锐地察觉到表象下的暗流。
他渐渐觉得,或许被精神“操控”得更深的,是父亲顾云舟自己。
母亲的“懒惰”姿态,是最高明的防御,也是最具侵蚀性的武器。
她将父亲对她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地享受、挑剔。
她从不主动索要权力,却用她的“懒”和“理直气壮”,让父亲心甘情愿地将内宅权柄、乃至部分外务的决策参考,都交到她手中。
她用撒娇和依赖,为父亲构建了一个“被需要”的幻境,满足了他骨子里对被依赖感的渴求。
父亲引以为傲的“掌控”,在顾承元看来,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的“责任”。
他必须强大、必须精明、必须提供最奢华的牢笼和最无微不至的“伺候”,才能维系住母亲那看似脆弱易折、实则韧性十足的“依赖”。
母亲每一次恰到好处的示弱、依赖,甚至是那些带着锋利棱角的吐槽(尽管她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都像精心调配的饵料,精准地投喂着父亲内心那头名为“占有欲”与“被依赖感”的巨兽。
最令顾承元心惊的,是父亲晚年。
当父亲的神智在时光中逐渐模糊,他口中反复念叨的,不是顾家基业,不是商海沉浮,而是“知知怕黑”、“灯要亮着”、“开关在哪儿”、“别让她跑”。
那些被他构筑了一生的“囚笼”意象,在意识混沌时,竟变成了他赖以生存、保护心中珍宝的“堡垒”。
他像一个偏执的守灯人,坚信只有那盏由他掌控的灯火不灭,母亲才会安然留在他的方寸之地,他才能找到她。
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依恋,早已超越了占有,成了一种扭曲的精神信仰。
而母亲呢?
她平静地陪在父亲身边,看着他沉沦,看着他依赖,看着他最终在“灯亮着呢”的呓语中离去。
她像一泓深潭,平静地接纳了父亲投射的所有炽热、偏执、扭曲的光与影。
顾承元后来无数次思索,母亲那份近乎冷漠的平静,究竟是早已看透、接纳了命运,还是……
她才是那个真正稳坐钓鱼台、用一生的“懒惰”姿态,将父亲牢牢“锁”在了名为“爱”与“责任”的囚笼里的人?
父亲去世后,母亲那声解脱般的叹息,让顾承元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她不是笼中雀,她是那个在漫长岁月里,悄无声息地,用父亲最渴望的“被依赖”和“被占有”的幻梦,为父亲编织了一个最完美牢笼的……编织者。
父亲穷尽一生,以为掌控了她的肉体,殊不知,他的精神早已被母亲那套“规则下的懒惰生存法”驯服、豢养,直至生命尽头。
“真正的烛火,不在庙堂,而在人心明暗之间。”
顾承元在《烛幽明理》的扉页上写下这句话时,眼前浮现的不是经义辩论,而是母亲冬日暖阳下慵懒的侧影,以及父亲枯槁手指紧攥糖纸、呓语“灯亮着呢”的最后一幕。
他选择着书立说,剖析万物之理,解构天命人事,或许正是想用最冷静的笔触,去拆解这世间最复杂难明、也最动人心魄的
——人心囚笼与精神操控的真相。
而父母那看似扭曲却绵延一生的关系,无疑是他笔下最深刻、最无法言尽的一章。
烛火摇曳,将顾承元沉思的侧影拉长,投在堆满书稿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的注脚,见证着一段由“掌控”与“被掌控”交织而成的隐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