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暖香浮动,紫砂壶嘴逸出袅袅白烟。
顾云舟踏着暮色入室,月白锦袍衬着金冠,俨然一位温润知礼的未来孙婿。
身后长兴恭敬捧着两只紫檀匣,浓烈的参香已无声宣告匣中重礼的分量。
“孙婿云舟,给祖父请安。”
他撩袍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目光精准扫过主位枯瘦的凌刺史,最终落在窗边椅中裹着厚裘的凌尧身上,笑意温煦,
“寒知在府上叨扰数日,承蒙祖父与小叔叔照拂,云舟感念于心。
恰逢祖父寿宴在即,特备了些足年份的长白老参与暹罗血燕,给祖父添些滋补。”
匣盖轻启,粗壮如婴臂的参体须发虬结,血燕盏盏纹理分明如丝绒,皆是价值千金的珍物。
凌刺史蜡黄脸上挤出一丝慈蔼笑意,枯指点了点椅子:“云舟有心,坐。知丫头懂事,规矩学得快,越发有气象了。”
他刻意一顿,浑浊眼底精光微闪,“昨儿还亲自盯着小厨房,在给老夫的雪蛤羹上,用枸杞子拼了个‘寿’字,心思灵巧得很呐。”
顾云舟依言落座,接过新烹的君山银针,指腹感受着薄胎瓷杯温润的弧度,仿佛掂量着下一步棋:“祖父言重。寒知年幼,能得祖父与小叔叔亲身指点,是她的造化。”
他垂眸啜了口茶汤,话锋如流水般不着痕迹地一转,
“说来巧,前日漕上兄弟押船回来,说起金陵米市今年春荒竟出奇太平,往年那些个囤积居奇的,今年倒都缩了爪子。
想来是祖父坐镇金陵,宵小慑于威仪,不敢妄动?”
窗边阴影里,凌尧拢了拢膝上厚重的玄狐皮褥,苍白面容在暖炉热气熏蒸下少了几分病气,唯有一双眼依旧沉静如古井寒潭。
他指尖轻轻叩了叩紫檀椅扶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
“天下熙攘,利字当头。米价稳了,自然是百姓福祉。至于背后是慑于威仪,还是…”
他抬眼,目光精准掠过顾云舟,唇边牵起一丝弧度,“…有些人手快,先替天行道除了蠹虫,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譬如明晚祖父寿宴上的‘万寿琉璃灯’,各家争奇斗艳,灯王花落谁家,终归要各凭本事。云舟,你说是不是?”
顾云舟笑意更深,眼底那点寒芒已化入融融暖意:“小叔叔通透。本事…自然要做足。”
他放下茶盏,姿态恭谨却不失从容地为凌刺史续了热汤。
凌刺史朗笑出声,枯瘦的手掌在扶手上拍了两下:“好!好!如此方不负我凌氏门楣!
明日寿宴,云舟啊,你与知丫头一道,也让金陵的贵人老爷们瞧瞧,咱们两家结这门亲,是珠联璧合!
老夫这把老骨头,可就等着喝你们俩敬的寿酒了!”
“祖父放心,孙婿与寒知定当尽心。”顾云舟起身,郑重一揖,掩去眸底一丝志在必得的灼热。
行至门口,他似想起什么,驻足回身,语气寻常如闲话家常,却字字敲在节点上:
“听闻城南周记灯坊今年下了血本,弄了盏一丈多高的琉璃嵌玉‘八仙过海’,卯足了劲要争这寿宴灯魁?”
凌尧指间一枚温润的黑玉扳指轻轻转动,眼波依旧平静无波:“周家?往年灯魁拼的是灯谜精巧、文采风流。今年嘛…”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兴许该添点新‘规矩’。”
顾云舟唇角微弯,笑意清浅如风拂水面,却带着无形的锋刃:“小叔叔说的是。规矩立了,总得让人守。”
他袍袖微拂,转身踏出松鹤堂。
廊下宫灯将他挺拔身影拉长,融入渐浓的夜色,
“明日祖父寿宴吉庆,断不能让些不识趣的东西,搅了满堂和气。”
堂内,暖香依旧。
凌尧指间的黑玉扳指停止转动,冷硬如墨。
凌刺史脸上笑意敛尽,浑浊眼中锐利如鹰隼隼,望着顾家远去的灯笼微光:“周家…哼,不识抬举的东西蹦跶够了。正好,”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抓紧扶手,“借他这盏不知死活的灯,给你侄女的‘顾夫人’之位添把火,也叫云舟看清楚,离了凌家这棵大树,‘珠联璧合’的船…可驶不进上善湖的金沙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