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笑伪儒】——
项廷模是我的同年,有一回他跟我讲起件往事,说早年他曾在一位翰林公府上做馆师。那位翰林平日里总爱摆出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每次见了项廷模,开口闭口都是圣贤学问、修身之道,言谈间满是“君子固穷”“安贫乐道”的调子,仿佛世间俗物全不入他眼。
一日午后,翰林的一位同乡从外任上回来,特意备了些土产和绸缎登门拜访。那同乡也是一片好意,笑着说:“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都是下官任上的些微物产,望大人笑纳。”
谁知翰林立刻敛了笑容,板起脸来摆手:“贤弟这就见外了。你我同乡,何需如此?老夫一生素喜俭朴,衣食足矣,这些东西于我无用,断断不能收。”他说话时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傲气,活像株不肯折腰的青松。
那同乡本是一片热忱,见他这般“崖岸高峻”,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手里的礼盒仿佛有千斤重。他嗫嚅了半天,终究没敢再坚持,只好讪讪地作揖:“是下官唐突了,那……那我便先告辞了。”说罢抱着礼物,脚步迟疑地退了出去。
翰林送罢客人,转身回到前厅,脸上那副高傲的神情却倏地垮了下来。他不像往常那样回书房看书,反倒在厅堂前的台阶上踱来踱去,步子迈得又慢又沉。项廷模在廊下看得清楚,只见他眉头紧锁,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大门,嘴角往下撇着,那模样活像个丢了心爱玩意儿的孩子,满是怅惘与不甘。
这般徘徊了足有半个时辰,日头都快爬到头顶了,管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躬身道:“老爷,午时到了,夫人让请您进内屋用午饭呢。”
谁知话音刚落,翰林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吃什么吃!就知道吃!”他嗓门陡然拔高,带着股没来由的火气,把管家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不敢作声。
就在这时,忽然有几声“吃吃”的笑从头顶飘下来,那笑声又轻又促,带着几分戏谑,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偷乐。项廷模和翰林都吃了一惊,抬头四处张望,厅堂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谁?谁在笑?”翰林厉声喝问,脸上还带着方才的怒容,只是多了几分慌乱。
众人循着笑声找去,最后才发现,那声音竟是从厅堂的承尘(天花板)上传来的。仔细听,那笑声忽远忽近,还夹杂着细碎的低语,仿佛有好几只眼睛正透过木板缝往下瞧。
项廷模心里一动,忽然想起这宅子里早有狐仙出没的传闻,顿时明白了——定是那几只狐仙,把翰林方才那套“拒礼”的戏码看了个真切,这会儿正躲在房梁上,笑话他那副“嘴上不要,心里想要”的模样呢!
再看那翰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才的怒气早没了踪影,只剩下被戳穿心思的窘迫,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承尘上的笑声又响了几声,随后便渐渐轻了,像是狐仙们见他这副模样,笑着躲进了梁上的暗处去了。
【魅扰疑侄】——
陈耕岩当年在翰林院当差时,家里闹过一阵子怪事。起初只是夜里偶尔有东西无故掉落,后来竟渐渐有了声响——有时是窗棂被轻轻叩击,有时是暗处传来模糊的低语。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总有小纸条凭空出现在桌案或床榻上,上面写的全是他私下里的心思、未曾对人言的琐事,连他幼年时偷藏过一块麦芽糖的小事都赫然在列。
陈耕岩本是个坦荡人,却架不住这般被窥破隐私,只觉脊背发凉。他疑心是宅舍不净,便急忙寻了处新宅子搬进去。谁料刚住安稳没几日,那诡异的纸条又出现了,字句间的窥探之意越发露骨。他没了法子,只得日日摆上瓜果香烛,对着空处虔诚祭拜,只求那“东西”能高抬贵手。
一日清晨,一张纸条落在他晨读的书卷上,字迹潦草却凌厉:“尔待侄甚薄,衣食皆吝。若不速厚赠,灾祸立至!”陈耕岩看了一愣,他待侄子虽不算阔绰,却也从未亏待,怎会落得“刻薄”之名?可这话偏被家里仆妇们听了去,众人私下里便都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寄居在府中的少年——毕竟,谁能比亲侄子更清楚家里的事?
众人暗暗合计,夜里便多留了心。三更刚过,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瓶被砸在了地上。众人按事先约定,举着灯笼一拥而上,果然在暗影里揪出个慌慌张张的身影,正是陈耕岩的侄子。少年怀里还揣着几张没来得及扔的纸条,脸上又惊又怕,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陈耕岩赶来时,见侄子那副模样,心里便全明白了。他本就性情宽厚,最重骨肉情分,见状非但没动气,反倒叹了口气,温言道:“你若是手头紧,或是想要些什么,直截了当跟我说便是,何苦用这法子吓我?”说罢拍了拍侄子的肩,笑着让他回房歇息,半句重话也没说。自那以后,家里的怪事便再也没发生过,安安稳稳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吴朴园编修家里也出了邪事,竟是平白无故起了火。头一回烧了厢房,他以为是不慎走水,便搬到了城东的宅子;谁知没过三月,新宅又遭回禄,连书房都烧塌了。我听闻此事,便对朴园说:“依我看,这事儿怕是和耕岩家当年差不多,未必是真有什么鬼怪。”
朴园却摇头苦笑:“我起初也这般疑心,暗地里查了许久,家里上下都仔细盘问过,实在找不出半点人为的痕迹。尤其是第三次,我搬到泉州会馆暂住,那日正和两位客人在厅中说话,窗外日头正好,厅里也没点烛火,忽然就见天花板上‘腾’地冒出一团火苗,烈焰直往下蹿,眨眼间就烧到了梁上。那会馆的天花板足有丈高,四周严严实实,别说藏人,便是想偷偷递个火种进去都难如登天。这般情形,恐怕真不是人能做出来的,约莫是真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