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中夜鬼】——
聂松岩曾讲过这样一段奇事:胶州城里有座古寺,红墙斑驳,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出清越的响。藏经楼后辟了片蔬圃,篱笆上爬着绿藤,畦里的青菜沾着晨露,透着一股子清润的生气。
那是个仲夏的夜晚,月色泼洒下来,像把整座寺院浸在了银水里。守园的老僧推开窗,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涌进来,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他倚着窗沿纳凉,目光掠过菜园时,忽然顿住了——老槐树下竟立着个人影,正背着手慢慢踱步,衣袂在月光里泛着淡淡的白。
“谁在那里?”老僧沉声喝问,心想怕是附近的村民来偷菜。那身影闻声转过身,身形清瘦,眉眼在月色下有些模糊,却对着老僧深深鞠了一躬,动作里带着几分旧式文人的拘谨。“师父莫惊,”他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一吹就散,“弟子是鬼。”
老僧虽修行为深,乍一听也不由得心头一跳,握着窗棂的手紧了紧。他定了定神,见对方并无恶意,便又问道:“既是阴魂,怎不回自家坟茔安歇?”
那鬼轻轻叹了口气,月光照在他脸上,竟能看出几分落寞。“鬼也如人,总爱寻同类相聚。”他缓缓道来,“弟子生前是个读书人,本想死后得片清净地,谁知阴差阳错,竟被葬在了城外乱坟岗。那里埋的多是马医、菜农之流,整日里谈的是牲畜病症、田埂收成,我插不上话;他们见我总念着诗赋文章,也嫌我酸腐,说我不是一路人。”
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动作里带着种不合时宜的斯文:“你看,我与他们凑不到一处,他们也容不下我,倒不如来这菜园躲个清静。这里有月色,有草木,比那吵吵嚷嚷的乱坟岗舒心多了。”
话音刚落,他身影便像被晨雾笼罩般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缕轻烟,融进了槐树的阴影里。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打那以后,每逢月色好的夜晚,老僧总能远远望见那道清瘦的身影在树下徘徊,有时停在篱笆边看青菜,有时仰头望着月亮出神。只是再唤他时,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再也不肯回应了。想来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宁愿做个沉默的过客,守着这片月色与孤独。
【阳刚克邪】——
福州学使官署那座深宅大院,墙皮斑驳间藏着数百年的光阴。谁都知道,这里原是前明税监的府邸——当年那些宦官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多少无辜百姓在暗夜里被拖进这宅门,从此再没见天日。经年累月,怨气盘桓不去,便是大白天走过某些角落,也总觉脊背发凉,到了夜里,更是常传出些器物自响、人影晃动的怪事。
我奉命督查福建学政时,就住在这署中。家仆们个个提心吊胆,每到掌灯后便不敢独自走动,夜里常被梦魇惊得披衣坐起,说见着白影穿墙,或是听见暗处有呜咽声。
甲寅年夏天,先父姚安公来署中小住。听闻西跨院那间空屋最是“热闹”,夜里总闹鬼,他竟毫不在意,反倒让人把床榻搬到了屋里,说要亲自歇一晚。我在窗外守了半宿,只听屋内鼻息匀净,竟是一夜安稳,连烛火都没晃过半分。
次日晨起,我实在忍不住,上前低声劝谏:“父亲,您万金之躯,何必跟这些阴邪之物较劲?万一有个闪失……”
父亲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沉静地看向我,缓缓开口:“你以为我是逞勇?儒者总说世间无鬼,那是自欺欺人,强撑门面罢了。可你记住,鬼终究是阴物,人是阳体,阴阳相衡,从来是阴怕阳,哪有阳怕阴的道理?若真被鬼魅侵扰,那定是自身阳气不足,镇不住罢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可这阳气,哪里是指拳脚力气、性情凶悍?你看人心就知道了——心存慈爱的,是阳;怀揣狠毒的,是阴。襟怀坦白的,是阳;心机深沉的,是阴。公正磊落的,是阳;偏私狡诈的,是阴。《易经》里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人若立身端正,心底光明,那股阳刚之气自会充盈周身。就像在密不透风的暗室里生起熊熊火炉,任它冰霜再厚,也会顷刻消融。”父亲看向我,目光里带着期许,“你读了那么多史书,见过哪个品行端正的贤士,会被鬼魅所伤?”
我当时躬身下拜,听着每一个字都如晨钟入耳。如今时隔多年,每当想起父亲这番教诲,仍觉字字在耳,仿佛他就坐在对面,目光清正,让我不敢有半分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