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的冰层开始松动,融水在芦苇根下积成一个个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石云天蹲在了望塔下,手里的红黑账被水汽浸得发潮,最新添的字迹洇成一团——那是临城日军粮仓的位置,标注人是张会长的二儿子,三天前刚被松尾抓进宪兵队。
“张少爷在牢里挨了七遍打,松尾放话,要么让他指认爹是飞虎队的内应,要么就把商会的人全拉去填炮楼地基。”宋春琳把烤热的窝头递过来,指尖沾着草药汁,“张会长昨晚派人送了信,说愿意把商会的全部积蓄换成军火,只求咱们别在红黑账上记他儿子‘变节’。”
石云天用炭火将账册边缘烤干,账页上“张保长”三个字旁的红圈已经叠到第四个。
他抬头望向临城方向,那里的城墙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
“松尾这是把账本变成了枷锁。”王强往火里添了把干芦苇,火星子溅到冰面上,“他知道咱们认账不认人,故意让张少爷在牢里写‘悔过书’,满城都在传张家要反水。”
话音未落,芦苇荡外传来马达声。
刘洪驾着小汽艇冲破薄雾,艇尾拖着重伤的交通员,那人肚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怀里却死死抱着块木板,上面用血写着“假粮”。
“临城的粮仓是幌子!”交通员咳着血说,“松尾在里面埋了炸药,就等咱们去劫粮……他还放话,要是飞虎队不去,就每天杀一个商会的人挂在城门口。”
石云天猛地攥紧账册,纸页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他想起张会长书房里那尊铜镇纸,每次记账时老人总要用它压着纸页,说“字得站得住脚,人才立得住命”。
此时的枣庄城的晨雾里飘着血腥味。
松尾站在商会门口,看着卫兵把张会长的三姨太拖出来,那女人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深深的血痕。
“红黑账不是讲公平吗?”松尾用军刀挑起张少爷的“悔过书”,纸页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让石云天带飞虎队来换,一个人换一个名字从账上划掉,很公道。”
围观的百姓低着头,没人敢看那女人的眼睛。
但当天夜里,飞虎队的“新账”就贴满了大街小巷——不是写在麻纸上,而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在门板上:“张少爷狱中传密信三次,红圈加三。”
最扎眼的是北关的老槐树上,挂着件染血的长衫,那是张会长的贴身衣物,衣角缝着张布条:“商会账房刘先生昨夜送密信,言明日军粮道改走薛庄古道,望飞虎队截之。”
松尾把烙铁扔在地上,看着那滩迅速凝固的血渍发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让红黑账变成把双刃剑,既割着汉奸的肉,也逼着石云天在“救人”和“歼敌”之间选一条死路。
芦苇荡的议事舱里,红黑账摊在最中间,周围围坐着十几个队员。
账册上“临城粮仓”四个字被石云天画了个圈,旁边写着“日军一个小队驻守,炸药埋设深度三尺”,而张会长家人的名字列了长长一串,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半红半黑的圈。
“去劫粮就是钻圈套,不去就是眼睁睁看着商会的人送死。”鲁汉把机枪往地上一顿,弹链滑出来砸在船板上,“松尾这狗东西,是想让咱们背上‘见死不救’的名声!”
李妞用木棍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张少爷在牢里没松口,张会长又冒死送粮道情报,这账不能欠。”
她的目光落在账册空白处,那里能隐约看见之前被擦掉的字迹——上个月张会长为日军代购布料的黑圈,早被三次送药的红圈抵消了。
石云天突然抓起账册往刘洪怀里塞:“刘队长,你带一半人去薛庄,按刘先生的情报截粮道,记住,只抢三成,留七成给跟着运粮的伪军。”
他转头看向宋春琳:“你带五个弓箭手,去临城外围的乱葬岗,等信号。”
石云天接着说:“我去会会松尾,跟他算笔新账。”
临城宪兵队的牢房里,张少爷的手指被钉在墙上,血顺着指缝滴在红黑账的抄本上。
那是松尾故意给他看的,想让他亲眼看着家人的名字被圈得越来越密。
“你爹把你卖了换红圈,飞虎队也不在乎你们的命。”松尾用军刀挑起抄本,纸页上的血珠滚落在地,“这账,根本就是骗人的。”
张少爷突然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我爹说过,红黑账记的不是名字,是良心……”
话音未落,牢房的木窗突然被撞碎,石云天的汉环刀飞进来,斩断了捆着他的铁链。
“松尾算错了,我们既救人,也歼敌。”石云天从窗口跃进来,机关扇展开挡住飞来的子弹,“你爹的账,我给你添笔红的。”
外面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紧接着是震天的爆炸声——那是宋春琳按计划引爆了乱葬岗的炸药,那里埋着从张会长账房搜出的日军军火,此刻正好用来吸引宪兵队的注意力。
松尾的军刀劈过来时,石云天正背着张少爷往窗口退。
两刀相碰的瞬间,石云天突然觉得对方的力道弱了几分,抬眼看见松尾的袖口在渗血,那是上次十字街留下的旧伤。
“你以为救走他就能赢?”松尾的刀招越来越乱,“商会还有十七口人在我手里!”
石云天没答话,汉环刀突然变招,不是劈向松尾,而是斩断了牢房的梁柱。
木石坍塌的轰鸣里,他背着张少爷跃出窗口,身后传来松尾气急败坏的嘶吼。
当天夜里,薛庄古道传来捷报——刘洪截获了日军粮队,伪军果然倒戈,不仅没开枪,还帮着把粮食运进了芦苇荡。
但临城的回报更快,松尾把商会的七个人吊在城楼上,其中有三个是孩子。
最让人揪心的是红黑账上张会长的名字,石云天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老人天亮时派人送来消息,说愿意当众“投靠”日军,只求松尾放了剩下的家人,条件是让飞虎队在他“宣誓”那天动手。
“这是让咱们拿他当诱饵。”宋春琳把消息念了三遍,声音越来越低,“张会长说,红黑账上他的红圈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笔‘投敌’的黑。”
石云天把账册合上,发现封面不知何时沾了块血渍,像个半红半黑的圈。
微山湖的冰裂声越来越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下酝酿着,要在某个清晨突然冲破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