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从温暖的水底缓缓浮起,林予冬睁开眼,先感受到的是怀里沉甸甸的暖意。
南城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冽又带点潮湿的空气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钻进来,拂在脸上,激得他睫毛轻轻一颤。
怀里的人动了动,柔软的发顶无意识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发出一点模糊的咕哝,睡得更沉了。
手臂被压得有些发麻,他却舍不得动,只是微微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目光落在她睡得泛红的脸颊上。
窗帘缝隙外,天色是灰蒙蒙的蓝,离天亮还有一阵。
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送风声,和他自己一下一下、沉稳清晰的心跳。
怀里人的呼吸温热均匀地拂在他的颈窝,像羽毛轻轻搔刮。
林予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近乎圆满的宁静和踏实,仿佛漂泊的船终于靠了岸,锚沉入了最安稳的海床。
那些关于未来、关于高考、关于分离的焦灼和不确定,在这个静谧的清晨,在她安稳的呼吸里,奇异地被抚平了。
他第一次希望时间能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快些把他们送到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送到可以光明正大牵着手走在阳光下、再也不用顾忌任何目光的未来,送到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永远不必再分开的小世界里。
他低下头,嘴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发顶,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重。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刚醒的沙哑,“该起了。”
怀里的人睫毛颤了颤,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神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茫然,像蒙了一层水汽。
看清是他,那点茫然迅速褪去,弯成了初醒的月牙儿,里面盛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黏黏糊糊:“几点了?”
“五点十分,”林予冬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动作得快点儿。”
两人轻手轻脚地起身。
林予冬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依旧是沉沉的灰蓝色,路灯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朦胧的光。
江见夏抱着她那套宽大的深灰色家居服钻进了宽敞的浴室。
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林予冬走到隔壁的客卫洗漱。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还带着点长途跋涉后倦色的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镜子里的人,眼神亮得惊人。
他飞快地刷牙,泡沫糊了一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轻又软。
这种一睁眼就能看到她、一起在安静的清晨挤在同一个空间里各自忙碌的感觉,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种子,在他心尖上发了芽,抽出了带着甜味的藤蔓,缠绕着每一次心跳。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渴望长大,渴望时间慷慨地给予他们一个共同的、漫长的未来。
浴室门开了,江见夏穿着她自己的厚绒裤和毛衣走出来,脸蛋被热水蒸得红扑扑的,发梢还带着湿气。
她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敲着屏幕。
“跟我妈说一声,说我们早起去栖云寺了,”她一边打字一边解释,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省得她担心。”
林予冬“嗯”了一声,心里那点隐秘的甜意又深了几分。
这种被纳入彼此生活缝隙的感觉,真好。
他擦干脸,走进主卧的衣帽间,翻出两件厚实的羽绒服,一件是他惯穿的黑色,另一件是偏中性的深蓝色,是他妈妈新买的,备着给偶尔来访的亲戚家孩子用的,尺码应该合适江见夏。
“穿这个,”他把深蓝色的羽绒服递过去,“山上冷,风大。”
江见夏接过来套上,果然大小刚好,蓬松的羽绒服衬得她脸更小了。
两人穿戴整齐下楼。
偌大的别墅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厨房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几罐饮料——林予冬的父母和奶奶都在国外过年,家里自然没有储备食材。
“出去找点吃的吧?”林予冬提议。
推开厚重的别墅大门,凌晨五点多的寒气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
天色依旧昏暗,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昨夜残留的淡淡硝烟味和南方冬天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
整片别墅区安静得像沉睡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早起的鸟鸣。
两人沿着寂静的街道往外走,裹紧羽绒服,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走出九和府气派的大门,穿过一条相对热闹些的主路拐角,才终于在街角看到一点暖黄色的光,一家小小的、门脸不起眼的早餐铺子顽强地开着门,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汽,在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诱人。
“太好了!”江见夏眼睛一亮,小跑了两步过去。
铺子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忙碌,看到他们俩,有些惊讶:“这么早啊?学生?”
“嗯,去栖云寺烧香。”林予冬应着,目光扫过墙上简陋的菜单,“老板,有什么现成的?”
“包子馒头刚出笼,豆浆油条也热乎着,还有茶叶蛋。”老板热情地招呼。
林予冬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名为“今日不宜学习(但可以玩)”的qq群。
周嘉阳的头像果然已经激动地跳动着。
【AAA约球提前一周(高三版)】:同志们!都起了没!别迟到啊!我跟我奶已经出门了!栖云寺门口等你们!@全体成员
林予冬手指飞快打字。
【w】:我和江见夏在早餐铺,要带什么?报。
信息刚发出去,群里瞬间像被投了颗炸弹。
【薇生物】:!!!冬哥回来了?!豆浆!无糖!再要两个菜包!谢谢冬哥!谢谢夏夏!
【欧润几】:啊啊啊夏夏!我要甜豆浆!一个肉包一个烧麦!爱你!
【Guyan】:咸豆浆,两个馒头,谢谢。
【AAA约球提前一周(高三版)】:我靠!林予冬你闪现啊?!给我带俩肉包!加俩茶叶蛋!我奶说她吃过了不用带!你们快点嗷!
林予冬把手机屏幕转向老板,一个个念:“无糖豆浆一杯,甜豆浆一杯,咸豆浆一杯,菜包两个,肉包四个,烧麦一个,馒头两个,茶叶蛋两个。”他顿了顿,看向江见夏,“你吃什么?”
“一碗白粥,一个花卷。”江见夏看着蒸笼里白白胖胖的花卷。
“好嘞!”老板手脚麻利地开始装袋。
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冷。
很快,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就递到了林予冬手里,沉甸甸的,透着暖意。
付了钱,两人拎着这一大堆口粮重新走进寒冷的晨雾里。
林予冬把大部分袋子都拎在自己手里,只让江见夏拿了她自己的白粥和花卷。
两人加快脚步,朝着栖云寺的方向走去。
栖云寺坐落在南城西郊的半山腰,山不算高,但清晨登山,石阶湿滑,寒气更重。
赶到寺门前的小广场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青灰色的天幕下,古寺飞檐的轮廓显得肃穆庄严。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息和山间特有的清冷。
周嘉阳标志性的咋呼声老远就传来了:“这儿呢这儿呢!”
只见他和许薇正蹲在广场角落一个巨大的石香炉旁,周奶奶则坐在旁边一个石墩子上,脚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塑料袋。
周嘉阳穿着一件火红的羽绒服,像个移动的炮仗,正笨手笨脚地把一沓沓粗糙的黄纸钱往小红塑料袋里分装,嘴里还不停:“奶,这纸钱怎么这么剌手啊?这红袋子也太小了,装不了几沓……”
周奶奶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厚实的深紫色棉袄,精神矍铄,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一点耐心都没有!心诚则灵,懂不懂?慢点装,别弄破了!许薇丫头都比你有样子!”
许薇穿着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浅灰色围巾,正安安静静地帮着分装,动作细致。
听到奶奶夸她,只是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奶奶新年好!”江见夏和林予冬快步走过去打招呼。
“哎哟,新年好新年好!”周奶奶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林予冬,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予冬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有心了,这么早赶过来!”
“昨晚刚到。”林予冬笑着应了,把手里沉甸甸的早餐袋子放到旁边干净的石阶上,“奶奶,这是给大家带的早餐。”
“哎呀!真是辛苦你们两个孩子了!”周奶奶连声道谢。
“哇!救星来了!”周嘉阳立刻扔下手里的纸钱扑过来,目标明确地扒拉开袋子,“我的肉包茶叶蛋!饿死我了!冬哥你是我的神!”他抓起肉包就啃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
许薇也走过来,接过林予冬递过去的无糖豆浆和菜包,轻声说了句“谢谢”。
程橙和顾言也前后脚到了,程橙裹着厚厚的粉色羽绒服,像颗饱满的水蜜桃,一过来就给了江见夏一个大大的拥抱:“夏夏!想死我啦!哇,甜豆浆!爱你!”
她接过自己的早餐,又好奇地看向林予冬,“冬哥,你这跨国闪现够速度的啊?”
顾言依旧是那副安静的样子,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接过自己的咸豆浆和馒头,对林予冬和江见夏点了点头:“谢谢。”
大家各自拿了早餐,就着清冷的晨风和寺庙悠远的钟声,站在石阶旁匆匆吃起来。
热乎乎的食物下肚,驱散了爬山带来的寒气,也驱散了早起的最后一点困倦。
周嘉阳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两个肉包和茶叶蛋,满足地打了个嗝,又活力满满地投入到分装纸钱的大业中。
林予冬和江见夏也蹲下来帮忙。
粗糙的黄纸钱带着一股陈年的草纸气味,边缘毛毛剌剌的,整理起来确实有点扎手。
林予冬学着周奶奶的样子,把纸钱一沓沓理整齐,再小心地塞进小红塑料袋里。
江见夏则负责把袋口系紧。
两人靠得很近,肩膀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整理纸钱的枯燥动作也带上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甜意。
林予冬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她微凉的手背,两人便飞快地抬眼对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嘴角却都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很快,所有纸钱都分装完毕,塞进了周奶奶带来的一个大大的竹篮里。
周奶奶挎起篮子,精神抖擞地一挥手:“走!咱们进去!”
栖云寺依山而建,层层殿宇沿着山势铺展。
穿过山门殿,绕过巨大的青铜香炉,便是天王殿。
殿前香火极旺,巨大的香烛插在香炉里熊熊燃烧,散发出浓郁的檀香,青烟袅袅,缭绕盘旋,几乎要遮蔽殿宇的飞檐。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气息、香灰的味道以及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属于古老建筑的独特气味。
周奶奶熟门熟路地在殿前的请香处请了一大把细细的线香,分给每个人三支。
“来,都点上,诚心拜一拜,求个新年平安顺遂。”她示范着,将三支香在长明灯的火焰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她双手持香,高举过眉,对着殿内高大威严的金甲天王塑像,神情虔诚地躬身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香稳稳地插入前方巨大的香炉中。
香炉里早已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香柄,像一片燃烧的丛林。
大家学着她的样子,点燃线香,举香齐眉。林予冬和江见夏并肩而立,青烟在他们面前缭绕上升。
林予冬微微侧头,看见江见夏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是少有的沉静和专注。
他心中微动,也收敛了心神,对着那威严的神像,默默地在心里许下最朴素的愿望:愿家人安康,愿身侧之人……岁岁平安。
插好香,众人随着人流,沿着青石板铺就的主道,拾级而上。
石阶湿漉漉的,被无数虔诚的脚步磨得光滑。
越往上,殿宇越发宏伟。大雄宝殿里供奉着三尊巨大的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的眼眸仿佛注视着芸芸众生。
殿内光线相对幽暗,只有长明灯和供桌上摇曳的烛火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诵经声、木鱼声和偶尔响起的铜磬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能让人心绪沉淀下来的音场。
巨大的柱子支撑着高阔的穹顶,空气里是更浓郁的檀香和一种沉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静谧。
周奶奶带着他们,在每一尊主佛前都恭敬地奉上三支清香,虔诚跪拜。
大家也依样行礼。
跪在厚厚的蒲团上,额头触碰到冰冷光滑的地砖时,江见夏心里想的,依旧是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关于死亡的阴影。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同样跪拜下去的林予冬,他侧脸的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闭上眼,在心中无声地默念:菩萨保佑,让他平安,一定要平安。
穿过大雄宝殿侧门,沿着一条稍窄的回廊继续向上,便到了文殊菩萨殿。
殿前相对清净些,香客少了许多。
文殊菩萨骑青狮,手持智慧剑和经卷,象征着无上的智慧。
殿前的香案上,除了巨大的香炉,还摆放着许多对小巧精致的莲花烛台。
周奶奶从竹篮里拿出几对崭新的红蜡烛,分给每个人一对。
“文殊菩萨掌管智慧学业,你们几个,一人去供一对蜡烛,诚心拜一拜,求菩萨保佑你们脑子灵光,高考顺顺利利!”她殷切地嘱咐着。
林予冬和江见夏接过那对小巧的红烛。
烛身冰凉细腻。
他们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到香案旁的长明灯前,将烛芯凑近火焰点燃。
跳动的烛火映亮了彼此年轻的脸庞。
两人捧着点燃的红烛,走到殿前专门供奉蜡烛的石台前。
石台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燃烧的蜡烛,像一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森林。
烛泪层层叠叠地凝结在石台上,如同红色的琥珀。
他们小心地将自己手中的红烛插入缝隙中。
烛火跳跃着,安静地燃烧。
两人退后一步,在殿前的蒲团上并肩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周围很安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
拜完起身,周奶奶看着那两簇新加入的、紧挨着燃烧的小小火苗,满意地点点头:“心诚则灵,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继续向上攀登,石阶越发陡峭。
林予冬很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江见夏的胳膊,低声提醒:“慢点,这里滑。”
他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旧能传递过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道。
江见夏点点头,反手也轻轻抓住了他的小臂。
两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向上走。
周嘉阳在前面扶着奶奶,许薇和程橙、顾言跟在后面。
少年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脚步声在清寂的山道上回响。
路过一处稍显僻静的殿宇时,程橙指着殿外的匾额轻呼:“呀,是月老祠!”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座小巧的殿堂掩映在几株古树之后,朱漆有些斑驳,门楣上挂着“姻缘殿”三个字的匾额。
殿前空地上,最引人注目的并非殿宇本身,而是两株紧紧依偎、枝干虬结缠绕的古树。
它们的主干几乎完全长在了一起,难分彼此,只在高处才分出各自的枝桠,共同撑起一片繁茂的树冠。
这便是那株有名的连理枝。
无数条红色的丝线,从树干的根部开始缠绕,如同密密麻麻的血管,一路向上延伸,缠绕住每一根能够得着的枝桠,层层叠叠,直至人力所不能及的高处。
那些丝线在冬日光秃的枝桠间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像无数个炽热而执拗的祈愿,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树下还立着一块石碑,刻着关于此树永结同心的古老传说。
“哇,真壮观!”周嘉阳凑过去,仰着头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线,“这得有多少人在这儿求过姻缘啊?”
“心诚则灵呗。”程橙也仰望着,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向往,“听说特别灵验呢!”
林予冬的目光从那满树的红线落到身旁的江见夏脸上。
她也在看那树,眼神专注,白皙的脸颊在寒冷的空气里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心头微动,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调侃,又藏着认真的试探:“啧,早知道有这茬,我就该带根红绳来。”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江见夏耳朵尖瞬间红了,心跳快了几拍。
她强作镇定,目光依旧望着那缠绕的连理枝,声音也放得很轻:“听我奶奶说过,一次只能诚心求一件事,求多了,菩萨会觉得你贪心,就不灵验了。”
“哦?”林予冬挑了挑眉,尾音拖得有点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微红的侧脸,“这样啊……那等高考完了,咱们再来一趟?专门来求这个?”
他的语气是询问,眼神里却带着不容错认的笑意和笃定,仿佛在规划一个必然成行的未来。
江见夏被他看得脸颊更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想什么呢!还有说法呢,答应了菩萨的事就一定得做到,不能糊弄的!”
林予冬被她逗笑了,顺势抬手,屈起手指在她戴着毛线帽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动作亲昵自然:“小迷信。”
他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放心,我说到做到。”
周奶奶在前面催了:“孩子们,看什么呢?快走啦,财神殿还在上面呢!”
“来了来了!”周嘉阳大声应着,扶着奶奶继续往上走。
林予冬很自然地重新扶住江见夏的手臂,两人相视一笑,眼底流转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情愫,也跟上了队伍。
财神殿建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平台之上。
殿内供奉着金甲威严的武财神赵公明,手持金鞭,足踏黑虎,气势迫人。
香火之旺盛,丝毫不逊于大雄宝殿。
巨大的香炉里插满了粗壮的香烛,青烟滚滚,几乎要将整个殿前平台笼罩。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有些呛人的香烛气息。
善男信女们排着队,神情肃穆地敬香跪拜,祈求着新一年的财运亨通。
周奶奶带着他们,在人群边缘找了个相对空些的地方。
她再次拿出带来的线香分给大家,又从一个红布袋里掏出一大叠印着“财源广进”、“招财进宝”字样的金色清洁纸。
这是本地一种特殊的祭品,印着吉祥话的黄纸,据说焚烧后能通达神明。
“来,都拿几张,”周奶奶把清洁纸分给每个人,“诚心拜一拜财神爷,求个顺遂,然后把纸烧了。”
大家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先将线香点燃,对着财神殿的方向遥遥三拜,再将香插入旁边一个稍小的香炉。
接着,拿着那几张金色的清洁纸,走到平台边缘专设的几个巨大铸铁化宝炉前。
炉内火焰熊熊燃烧,不断有香客将手中的纸钱、金元宝、清洁纸投入其中,火舌瞬间卷起,将其吞噬,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灰,旋转着升腾而起。
林予冬和江见夏站在一个化宝炉前。
炉火的热浪烘烤着脸颊,驱散了些许寒意。
火焰猛地一蹿,金纸瞬间卷曲焦黑。
林予冬也随意地将自己的那份丢进了火里,目光却落在江见夏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上,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
烧完纸,周奶奶招呼大家在平台角落的石凳上稍作休息。
山风从开阔的平台掠过,带来阵阵凉意,却也吹散了部分缭绕的浓烟,空气清新了不少。
平台下方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叮当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不大的放生池,池水碧绿。
池中央立着一座古朴的石雕,正是一条栩栩如生、作势欲跃的鲤鱼。
池边围着一圈石栏杆,许多大人小孩正朝着池中心那鲤鱼张开的嘴巴投掷着什么。
“那是鲤鱼池,”周奶奶笑着解释,“旁边那个小偏殿可以换一角的硬币,投到中间石鲤鱼嘴里,就代表‘鲤鱼跃龙门’,心想事成!你们年轻人,都去试试手气?”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大家起身,走到池边的小偏殿。
果然,一位穿着灰色僧衣的居士坐在一张小桌后,桌上放着一个装满崭新一角硬币的大塑料盒,旁边立着牌子:随喜功德,换取硬币,一元五枚。
大家纷纷拿出零钱,换取了一把把亮晶晶的小硬币。
硬币入手冰凉坚硬。
池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都在瞄准池中心那条石鲤鱼努力投掷。
硬币划过空气,大部分都“噗通”、“噗通”地掉进了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只有极少数能幸运地穿过鲤鱼张开的嘴巴,落入它空空的肚子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江见夏深吸一口气,捏起一枚小小的硬币。
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麻。
她凝神看着几米开外那个鲤鱼张开的口,不算很大,距离也不算近。她调整了一下站姿,手腕轻轻一抖,硬币脱手飞出。
银光一闪,在清晨的微光中划出一道短促而低平的弧线——
“叮当!”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硬币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了鲤鱼大张的嘴巴里!
“哇!进了进了!”程橙第一个欢呼起来。
“厉害啊夏夏!”周嘉阳也瞪大了眼。
江见夏自己也有些意外,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
她再接再厉,手腕稳定地再次抛出第二枚、第三枚……“叮当!”“叮当!”清脆的入喉声接连响起!竟一连投中了三枚!
连旁边投币的其他游客都忍不住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
林予冬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翘起的嘴角,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拿起一枚硬币,也学着江见夏的样子,手腕一甩。硬币飞出去,却在离鲤鱼嘴还有一尺远的地方就“噗通”落了水。
“啧,”他故作懊恼地摇头,偏头看向江见夏,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可怜巴巴。
周奶奶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彩头!见夏丫头手气旺,看来今天咱们上香,菩萨都看着呢,是个好兆头!”
大家说说笑笑,把剩下的硬币投完,便再次启程,向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山顶的孔子庙进发。
通往山顶的石阶最为陡峭漫长,仿佛直通天际。
两侧是深冬里依旧苍翠的松柏,枝头挂着晶莹的霜花。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在湿冷的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每个人都爬得气喘吁吁,额角沁出细汗。
孔子庙位于栖云岭的最高处,殿宇不算宏伟,但庄严肃穆,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
殿内弥漫着书卷和墨香的气息,与山下浓郁的香火味截然不同。
这里香客相对稀少,显得格外清幽宁静。
周奶奶带着大家走进殿内。
她小心翼翼地从竹篮最底下拿出那几只精心糊制的纸马。
纸马用细竹篾扎成骨架,外面糊着坚韧的白纸,画着简单的眼睛和鬃毛,形态憨态可掬。
每只纸马背上都用毛笔清晰地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来,都拿着,捧稳了。”周奶奶把写有各自名字的纸马郑重地交到每个人手中。
江见夏接过那只写着“江见夏”三个工整小楷的白纸马,竹篾骨架很轻,白纸摸起来有些粗糙。
接着,周奶奶又拿出一叠小小的、裁好的黄纸条,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同样的名字。
她将写着每个人名字的黄纸条,仔细地、一点点塞进属于他们自己的那只纸马的肚子里。
“这是你们的心意,让马儿驮着,送到孔圣人跟前。”周奶奶一边塞一边解释,神情无比虔诚。
塞好黄纸条,周奶奶示意大家捧着各自的纸马,在殿内孔子像前一字排开的几个厚实蒲团上跪下。
她自己则走到供桌旁,拿起一个长柄的小铜勺,从一个盛着清亮油脂的大陶罐里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添入供桌上几盏长明灯的灯盏里。
昏黄的灯火跳跃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稳定。
她又从竹篮里拿出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红糖糕,恭敬地摆放在供桌的空位上。
做完这一切,周奶奶才走到殿侧一位穿着褐色袈裟、正在闭目捻动佛珠的老僧面前,双手合十,低声说了几句。
老僧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地扫过跪在蒲团上的六个少年人,微微颔首。
他站起身,走到他们前方,面对孔子像站定,双手合十,口中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悠扬的调子吟诵起经文。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殿宇内回荡,字字句句仿佛都蕴含着沉静的力量。
经文声入耳,江见夏跪在蒲团上,双手捧着那只轻飘飘却承载了厚重期望的纸马,抬头望着孔圣人温和而睿智的面容。
殿内光线柔和,香烟袅袅,老僧的诵经声如同清泉流淌过心间,让她因爬山而有些躁动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高考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始终挥之不去的隐忧,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被这庄严宁静的氛围所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停了。
老僧对着孔子像深深一躬,转身对周奶奶点了点头。
周奶奶连忙再次合十道谢。
“好了,孩子们,起来吧。”周奶奶招呼大家,“咱们去外面。”
殿外一侧的空地上,设有专门的焚化炉,比山下的化宝炉小一些。
炉口敞开着,里面燃烧着稳定的火焰,旁边还有僧人看护。
周奶奶示意大家将手中的纸马依次投入炉火之中。
轮到江见夏。
她看着手中那只写着“江见夏”名字的、轻飘飘的白纸马,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松开手。
纸马落入跳跃的火焰,几乎是瞬间,洁白的纸张边缘就卷曲焦黑,迅速被明亮的火焰吞噬。
写着她名字的竹篾骨架在火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很快也化作了一缕青烟,和那张写着心愿的黄纸条一起,盘旋着升向澄澈起来的天空。
林予冬站在她身边,将自己的纸马也投入火中。
火焰升腾,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江见夏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脸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奶奶说得对,咱们都会考上心仪的大学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一定会的。”
纸马很快焚烧殆尽。
青烟袅袅,在初升的阳光下渐渐淡去,仿佛真的将少年们的心愿带向了不可知的高远之处。
从孔子庙下来,时间已近中午。
周奶奶带着他们来到位于半山腰的寺院斋堂。
斋堂很大,摆着几十张长条木桌和长凳,此刻已经坐了不少香客,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米饭、青菜和豆制品的朴素香气。
大家找了张靠边的长桌坐下。
穿着灰色僧衣的义工们正忙碌地穿梭在桌椅间,将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素菜和一大桶米饭抬出来。
菜式很简单:清炒大白菜、雪菜烧豆腐、素炒豆芽、红烧冬瓜,还有一大盆飘着油花的紫菜豆腐汤。
等待开饭的间隙,江见夏的目光扫过略显嘈杂的斋堂,落在不远处正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支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后面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桌上摆着几叠折成三角状的黄色符纸,旁边立着一个牌子:平安符,随喜功德。
她心头一动。
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趁着大家都在闲聊休息,她低声对身旁的程橙说:“橙子,我去那边看看。”便起身,朝着那小小的木桌走去。
僧人见她过来,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师傅,请一道平安符。”江见夏轻声说。
“阿弥陀佛,善哉。”僧人取过一道折好的黄色符纸,递给她,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功德箱。
江见夏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投入箱中,对着僧人感激地鞠了一躬。
她握着那道小小的、带着淡淡香火气息的平安符,指尖能感受到里面似乎包裹着一点小小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进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祈求平安的愿力牢牢守护住。
刚走回斋堂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林予冬和周嘉阳。
“哟,夏夏,干嘛去了?”周嘉阳大大咧咧地问。
“没,随便看看。”江见夏含糊地应着,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放符的位置。
林予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按着胸口的手,没说什么,只是嘴角似乎极快地弯了一下。“开饭了,快进去吧。”
斋堂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家拿着统一的不锈钢餐盘,依次从义工手里接过饭菜。
米饭蒸得很香,素菜虽然清淡,但味道干净可口,尤其是那盆紫菜豆腐汤,在寒冷的冬日里喝下去,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大家围坐一桌,安静地吃着这顿特殊的午餐。
周奶奶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感慨:“寺里的斋饭就是清爽,吃了心里头都舒坦。”
周嘉阳则小声嘀咕着“没肉还是差点意思”,被许薇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
吃完饭,将餐盘送到回收处,此行的所有仪式便算圆满完成了。
阳光驱散了晨雾,洒在山道上,比来时暖和了许多。
大家顺着下山的石阶,一路说说笑笑。
在山门殿前的小广场告别。
周嘉阳和许薇陪着周奶奶坐公交车回家。
程橙和顾言也结伴离开。
一时间,只剩下林予冬和江见夏站在寺门前高大的银杏树下。
“送你回家?”林予冬很自然地接过江见夏的背包,背在自己肩上。
“嗯。”江见夏点点头。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喧嚣的香客大多已经散去,山道显得宁静而悠长。
走出一段距离,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江见夏停下脚步,伸手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小心地摸出那道黄色的三角平安符。
她转过身,面对着林予冬。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那道小小的符纸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这个……”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给你。”
林予冬微微一怔,目光从她掌心的符纸移到她脸上。
少女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眼神清澈而专注,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某种他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执拗。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她,声音很轻:“给我?”
“嗯,”江见夏用力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在正殿那边请的。栖云寺的平安符……听说很灵验的。”
她顿了顿,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将符纸又往前递了递,“你……你戴着。”
林予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拿符,而是先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然后才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她掌心拈起了那道小小的、折得整整齐齐的黄色符纸。
符纸带着她掌心的微温和一丝淡淡的香火气。
“好。”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