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饭盒盖子弹开时,阳光正好卡在铝壳边缘,像给这块用了八年的旧饭盒镶了道金边。馒头滚出来,落在水泥地上那道浅灰色的印子上——不是昨天的灰,是今早打印机清空废粉时漏出来的,细得能飘起来。
刘好仃没笑,也没催他捡,只是蹲下去,手指擦过地面,把灰和馒头一起拢进掌心。动作熟稔得像小时候在老家扫灶台,那时候他娘总说:“东西掉了不怕,怕的是心慌手乱。”
他站起身,顺手把饭盒往老张手里一塞,沉甸甸的,带着体温。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了。不是铃声,是那种老式震动模式,贴着裤兜都能感觉它在敲骨头。老张刚要开口问是不是厂长找,刘好仃已经低头看了眼屏幕——沙特那边转来的Youtube链接,标题大得几乎撑破屏幕:“chinese Glass brand poisoned my cat?”
配文更短,也更狠:“Your box smells like chemicals. my cat won’t eat.”
空气没变,风也没停,但车间里突然安静得像是谁把背景音关了。连打印机都识趣地憋住一声“咔哒”。
刘好仃没说话,只是把手机贴在耳边,点了语音翻译。英文变成中文的速度比人反应还快:“你们的包装盒边角有化学味……”
他眼神没乱,也没急着回消息。反而把手机反过来扣在掌心,像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粥,生怕洒了。
“先别回。”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等我信号。”
老张愣了一下,饭盒捏得咯吱响。他本想说“这事儿得赶紧解释啊”,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刘好仃这人有个怪毛病,越是大事越不急着动嘴,先动手。六年前厂里玻璃炸炉,别人跑他去关阀门;上个月越南差评刷屏,别人慌他去翻原始记录。
这次也一样。
他转身走向工位,脚步不快,却稳得像踩在铁轨上。路过白板时,目光扫过那红黄蓝三色便签拼成的三角阵型,忽然停住。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刚好打在饭盒内壁残留的一滴油上,反射出一道光斑,不偏不倚落在墙上,形状竟和白板上的三角一模一样。
阿芳正低头整理昨日反馈标签,抬头看见刘好仃盯着墙发愣,以为他在想猫中毒的事,轻声问:“要不……我们先发个道歉声明?”
小林也凑过来,手指悬在键盘上:“我可以写个带表情包的版本,显得真诚点儿?”
刘好仃摇头,不是拒绝,是没到那一步。他指了指墙上那道光斑:“你们看这个。”
两人顺着看过去,一脸懵。
“这不是巧合。”他说,“是提醒。”
阿芳皱眉:“啥意思?”
“意思是,”他顿了顿,眼神亮起来,“这事不能一个人扛,得仨人一块儿上。”
小林反应最快:“你是说……分工?”
“对。”刘好仃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在三角阵中间画了个圈,“谁负责查源头?谁负责对外沟通?谁负责内部流程复盘?现在定。”
老张这时候把饭盒放在桌上,铝壳磕地一声闷响,像敲鼓。“我查源头。”他说,“我去车间闻边角料,顺便找猫粮对比味道。”
阿芳点头:“我来做对外沟通模板,按情绪分级,语气不能硬。”
小林挠头:“那我干啥?”
“你最会编段子。”刘好仃笑,“把流程写成‘三句话说明白’,发群里让大家背熟。万一客户追问,咱们答得齐整。”
三人对视一眼,没废话,立刻开工。
老张蹲在原料区闻边角料时,嘴里还嚼着半块冷馒头——不是为了充饥,是他发现嚼东西能让鼻子更灵。阿芳敲键盘的手指飞快,但每写一句都要念出声,像在跟看不见的用户对话。小林则把“我们正在调查原因”这句改了七遍,最后定稿是:“我们正在追查真相,比猫还认真。”
刘好仃坐在中间,不急不躁,像个守门员。
直到下午两点十七分,一条新消息进来:视频播放量破五万,评论区开始刷屏“支持国产玻璃!”和“立刻召回!”混战。
有人截图问:“你们客服是不是机器人?”
小林差点跳起来:“这不是咱们昨天删掉的那个模板字段吗?!”
刘好仃没慌,反而笑了:“好,这说明他们真看了。”
阿芳愣住:“啥意思?”
“意思是,”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粉笔灰——不是昨天的,是刚才画三角时蹭上的,颜色浅但手感细腻,“他们不是来骂的,是来等我们说话的。”
老张这时拎着一包边角料回来,鼻子通红:“我闻了,没味儿。但猫可能敏感。我建议明天寄点新批次样品过去,附张手写纸条。”
“写啥?”小林问。
“就写老张那句。”刘好仃看着他,“‘您夸得我都想请吃饭了’。”
空气又静了一秒,这次是因为笑场。
阿芳擦着键盘上的灰说:“这句放道歉信里,怕是要火出圈。”
刘好仃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主动担责,透明沟通。不狡辩,不拖沓。”
话音刚落,打印机响了。
不是平时那种“咔哒”,而是像被人轻轻拍了肩膀。
小林跑去拿纸,回来时脸色变了:“刘哥,这是啥?”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截图:那只虎斑猫趴在玻璃瓶旁,爪子搭在包装盒边缘,背景音乐换成了一首轻快的童谣。
视频标题更新了:“wait for their reply.”
刘好仃接过纸,指尖摩挲着打印纸毛边,忽然说:“它不是来闹事的。”
“那是来干嘛?”老张问。
“它是来教我们怎么道歉的。”
阳光穿过窗缝,落在旧饭盒上,油渍折射出彩虹色的光斑,像一面微型旗帜,在风里轻轻晃。
老张这时忽然开口:“刘哥,要是用户真带特产来……咱们能不能换个新桌子?”
刘好仃没答。
他只是把那张截图贴在白板最显眼的位置,正好盖住昨天的“新鲜度”纸片一角。
风吹进来,纸边翘起,像一只想飞的小蝴蝶,终于敢动了。
饭盒盖子啪嗒一声弹开,半块冷馒头滚出来,落在水泥地上。
这次没人捡。
老张弯腰,捡起馒头,朝厂门口那张旧桌子走去。
阳光落在他肩上,像披了件旧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