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趴在床榻上的王虎醒来。
他抬手轻轻撩开薄被,露出缠满层层纱布的后背,白色纱布早已被血污浸透,黑红相间,触目惊心至极。
“该死的杨纪!”
裹挟着蚀骨恨意,王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强忍着钻心疼痛,缓缓起身。
这新上任的巡按,硬生生将他从肆意张狂的云端,砸落至这狼狈不堪的谷底。
提及杨纪,王虎脑海中浮现出对方深陷大牢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心中的怨愤,好似也随之舒坦了几分。
前些日子,知府衙门的林金城主动登门拜访。二人对杨纪皆是恨之入骨,仇人见面,一拍即合,当下便定下一条毒计。
那计划实施得颇为顺遂,杨纪也如愿以偿地被囚入大牢。
可奇怪的是,知府许庭深却迟迟不肯定罪。
“得催林金城加快进度,定要把杨纪彻底踩进泥里,绝不能留给他翻身之机!”王虎暗自思忖。
只要罪名坐实,杨纪在京城有深厚背景,不至于被流放蛮荒之地,但也必定身败名裂,这身官服铁定是穿不成了。
到那时,报仇雪恨,还不是手到擒来?
“哈哈哈……”
想到不久后就能肆意折磨杨纪,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王虎顿时心情大好,连后背那钻心的痛楚,都恍惚间减轻了几分。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虎爷,郎中来给您换药了。”
王虎笑意骤敛,脸庞扭成一团。
巡按府那顿笞刑,下手极狠,把他后背抽得皮开肉绽,直至如今,伤口依旧惨不忍睹。
每隔两日,背上伤口就得清洗上药,而每次换药,都得解开死死粘连在创口的纱布。
这个过程,简直如同剥皮,剧痛钻心,丝毫不亚于再挨一回笞刑。
但没有办法,王虎想活,还想报复杨纪。
咬了咬牙,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进来。”
房门打开,一个家丁在前头引路,身后跟着肩挂药箱的郎中。
王虎冷眼睨向那郎中,昔日这种人,他都不屑瞧上一眼,如今却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可纵有满腔怒火,却又着实离不开此人。
王虎嗓音低沉似闷雷:“我这伤势,几时才能彻底痊愈?”
郎中被他目光一扫,浑身一抖,喏喏道:“虎爷若能坚持悉心调养,不出一月,这伤口……”
还有一个月!
王虎心头火起,这意味着他还得捱一个月的罪。
他不耐打断:“废物!都过去许久,我后背伤口毫无愈合之象,你莫不是存心糊弄本大爷?”
盛怒之下,牵动伤势,疼得他五官扭曲,龇牙咧嘴。
“虎……虎爷息怒,您伤势太重,恢复尚需些时日……”郎中战战兢兢道。
一个月太长了,王虎接受不了,冷哼一声,恶狠狠的瞪着郎中:
“给你半个月,要是本大爷的伤还没好,你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郎中一听这话,心底涌起一股绝望的冲动,恨不得扭头就冲出门去。
王虎虽说遭杨巡按狠狠惩治了一顿,可往日凶威仍让人胆寒。此刻,他肠子都悔青了,暗骂自己当初猪油蒙心,就不该贪图那丰厚的诊费。
他额头冷汗直冒,连连点头:“是是是,虎爷安心,小的拼死也会想法子……”
王虎烦躁摆手:“少废话,快换药!”
郎中如蒙大赦,赶忙放下药箱,脚步慌乱地走到床边,他伸手,指尖微颤,缓缓解开王虎后背纱布。
每揭开一点,王虎便骂一声,面容因剧痛而狰狞。
一旁的家丁见状,忍不住皱眉,却也不敢吭声。
郎中一边操作,一边嘴里不停念叨着:“虎爷忍忍,马上就好……”
好不容易将旧纱布全部取下,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
郎中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周边红肿不堪,还有些地方泛着脓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王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处理!”
郎中急忙拿起药碗,用棉球蘸着药水,轻拭伤口。
药水触及伤口瞬间,王虎身躯剧震,双手死死攥紧床单,指节泛白。
“轻点,你这狗东西是不是故意的!”王虎怒吼道。
郎中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药碗打翻,“虎爷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哼,等本大爷伤好,杨纪那狗官必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虎咬着牙,低声诅咒,脑海中浮现杨纪受尽折磨之态,仿佛这样能缓解背上的剧痛。
郎中闻言,又想起关于那新任巡按最近的流言,手上动作不禁一顿,随即又加快速度,大气都不敢出。
清洗完毕,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见几人闯了进来。
这些人衣着统一,皆着一袭黑色劲装,面料上乘,剪裁简约,隐隐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
恶名远扬的王虎瞧见他们,脸上瞬时有些凝重。
他心里门清,这些人是四海商会暗中豢养的死士,各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只听商会四位掌柜差遣,招惹不得。
王虎府上的管家也一道跟来,这黑衣人乍然闯入,指名道姓要见王虎。
管家职责所在,本不该放任他们在府中肆意妄为,可面对这群气场慑人的家伙,他也只能佯装阻拦几句,便领着众人找了过来。
见到王虎,他立马委屈巴巴地哭诉起来:“虎爷,小人实在是拦不住他们……”
王虎出奇地没动火,只是淡淡一句:“行了,都出去吧。”
管家有些诧异,自从虎爷挨了那顿笞刑,脾气愈发暴躁,沾火就着,他们这些下人没少无故遭殃。
生怕虎爷变卦,管家赶紧带着家丁和郎中退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王虎看向一众死士,开口问道:“诸位突然找我,所为何事?”
这些死士现身,准没好事。
其中一名死士神色冷淡,语气森然:“王虎,若想活命,就跟我们走。”
王虎一愣,自己除了与林金城做过那件事,近来一直在府中养病,何来的生命之忧?
他疑惑问道:“几位,能否把话说明白些?”
先前说话的那名死士,漠然的瞥了他一眼,不带丝毫温度解释道:“你们找来诬陷杨纪的那对夫妇,已被巡按府拿获,此刻正被押往知府衙门。”
“什么?!”王虎顾不得背上的痛楚,惊得站了起来。
那对夫妇既已被巡按府拿下,这意味着什么,王虎再清楚不过。
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瞒不住了。
王虎向来清楚林金城是个什么德行,指望他咬死牙关不供出自己?
绝无可能!
诬陷朝廷命官的下场,王虎或许不清楚其中的律法细则,可他太了解杨纪,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等杨纪重获自由,绝对不会放过他。
想到此处,王虎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整个人如坠冰窖。
……
知府衙门内,林金城伏于案前,目光紧锁桌上卷宗。
这几册,尽是城中数位富商宝物失窃一案的详情。
林金城身为推官,刑狱之事乃其主责,这几桩盗窃大案,自然落在他头上。
失窃事主皆是本地声名赫赫的富商,与扬州诸多权贵交情匪浅,且被盗之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容不得林金城有半分懈怠。
然而,他任职数载,陵安城向来风平浪静,鲜少有大案发生,如此棘手的案子,他着实缺乏应对经验,一时间,犹如置身迷雾,根本无从下手。
每日看似忙碌不停,案子却迟迟不见进展。
那些富商心急如焚,几乎日日登门府衙,询问案情走向。
知府许庭深不胜其扰,压力一股脑儿全抛给林金城,严令他尽早破案。
如此一来,即便杨纪已被囚于大牢,林金城也分身乏术,无暇再去对付他。
刘捕头提了壶新沏香茗,脚步轻缓入内,见林金城正埋首案卷,便笑着开口:
“大人一心扑在破案上,日夜操劳,这般勤勉,属下钦佩不已。”
说着,将林金城的空茶杯续上。
沉浸在卷宗中的林金城,眼皮微抬,淡淡问:“那对夫妇都解决了吧?”
“大人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我早跟宝赢庄的刘五爷交代清楚了,凭刘五爷的手段,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
林金城点点头,继续翻阅卷宗。
刘捕头奉上几句谄媚话:“如今杨纪深陷囹圄,自顾不暇,大人要是能侦破这几桩盗窃大案,这巡按之位,肯定非大人莫属啊,以大人的才略,到时候必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林金城没有接话,但嘴角上扬,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难以掩饰。
陵安城中关于杨纪图奸民妇的传言,如野火燎原,传得沸沸扬扬。
这位新任巡按,已然声名狼藉,沦为众人唾弃的对象。
只需那对夫妇一死,再将此祸水巧妙引至杨纪身上,即便他父亲贵为刑部尚书,即便他是圣上亲点的巡按,又能如何?
一个身败名裂的巡按,陵安已经容不下他了。
这空出来的巡按之位,必是囊中之物。
“大人若赴巡按府任职,不知可还能将属下带在身旁?”刘捕头说出心中所想。
巡按府里头,除主官外,其余多是不入流的衙役,要是能跟着大人过去,那可不就是一人之下,风光无限?
光是想想,便美得不行。
“自然不会忘了你的。”林金城接着说道:“这几桩案子,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并非难事,只是那些丢失的宝贝,想要找回来,着实有点麻烦。”
这时,一个捕快跑了进来,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
人刚踏进门,便急吼吼喊道:“大人,出大事了!”
刘捕头面色一沉,怒声叱道:“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大人正忙着?平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责骂,直接把那捕快说得脸色青红交替,到嘴边的话又给憋了回去。
林金城眉宇轻挑:“什么事至于这么惊慌?”
那捕快道:“大人,杨福押着那对夫妇往府衙来了。”
“你说什么?!”林金城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霍然起身,脸色剧变。
捕快被吓得退后一步,声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大人,巡按府的杨福,正带着那对夫妇往府衙来了。”
林金城转头怒视刘捕头,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不是吩咐过你,把他们处理干净吗?”
那对夫妇怎会落入杨福手中……刘捕头也是惊愕不已,听到林金城的喝问,他才回过神来。
“属……属下不知啊,我跟宝赢庄的刘五交代得仔仔细细,千叮咛万嘱咐,谁晓得他到底怎么搞的,居然让那对夫妇落到杨福手里了。”
林金城气得浑身发抖,“废物!如此大的事情,竟然不亲眼看着他办好。”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刘捕头弱弱的问道,诬陷杨纪这事,他也深陷其中,此刻心里怕得要命。
“你这办事不利的蠢货,还有脸来问我?”林金城抓起案桌上的卷宗,狠狠砸在刘捕头的脸上。
刘捕头哪敢躲闪,只能硬着头皮,任由林金城发泄着怒火。
方才还满心憧憬着似锦前程,那美好的幻境尚在脑海中熠熠生辉,转瞬之间,林金城如遭雷击,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大起大落的情绪冲击,似汹涌洪流,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双腿一软,重重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空洞地望着横梁,脑海中唯余两个字。
完了。
林金城并非不想设法自救,只是多年来,无论如何钻营,他始终难入那高高在上的权贵圈子,若非如此,他又怎会使出诬陷杨纪这般狠辣手段,觊觎巡按之位?
况且,杨福带着那对要命的夫妇,已然在来的途中,纵有天大的本事,此刻也回天乏术。
身侧的刘捕头脸色煞白如霜,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那捕快见两位上司失魂落魄,宛如丢了魂的木偶,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呼吸轻若游丝,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死寂,如潮水漫灌,填满了整间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仿若木雕般的三人。
须臾,身着绯红官袍的张景和,领着几个捕快,阔步踏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