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的灰尘,带着陈腐和死亡的气息,钻进鼻腔里的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绝望。
林琳和夏沫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停止了悲伤,而是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鼠标、老爹和大宇一起,留在了外面那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里。那个被救下的小女孩,依旧紧紧抱着她的布娃娃,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过于安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陈宫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档案柜,闭着眼,但脑海中翻腾的画面让他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鼠标被碾碎、老爹推开他时决绝的眼神、大宇与手雷一同爆开的火光……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一遍遍的重复着。他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地用力而发白,掌心的伤口再一次渗出了血迹,黏腻湿滑的,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几乎要将胸腔撑裂的愤怒与自责。
他是队长。他带着他们出来,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
“队……队长……”夏沫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后的沙哑,“我们……我们还能去哪里?”
陈宫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他没有看夏沫,而是望向那扇被柜子堵住的门。门外一片死寂,那只巨型雾兽似乎已经离开了,但这片死寂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研究所。”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第七生物研究所。”
这是他们最初的目标,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看似虚无缥缈的稻草。朱莉,那个求救信号里的女声,“初始之源”……如果这背后真的隐藏着关于这场雾灾的答案,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必须去看看。这不仅是为了可能存在的一线希望,更是为了给死去的队友一个交代——他们的牺牲,不能毫无意义。
“可是……就我们几个……”林琳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未干,充满了恐惧和无力感。
“待在这里,也是死。”陈宫站起身,动作因为疲惫和伤痛有些僵硬,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站起来,检查一下装备,我们还有多少物资?”
现实残酷得让人心寒。他们只剩下陈宫身上不到半个弹匣的步枪子弹,一把手枪(同样弹药寥寥),几块压缩饼干,两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水,以及一个简易医疗包。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陈宫将压缩饼干和水小心地分装好,将手枪递给状态稍好一点的夏沫:“这个你拿着,防身。”他又看向林琳,“照顾好她和孩子。”他指了指林琳和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依旧沉默着,只是在陈宫看向她的时候,微微缩了缩身子。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到了,陈宫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挪开了堵门的柜子。门缝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灰雾,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跟紧着我,保持安静。”陈宫低声道,端着步枪,率先踏出了档案室。
办公楼的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破碎的窗户像怪兽的巨口,不断涌入雾气。到处都是倒塌的隔断、散落的文件和干涸的血迹。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废墟间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建筑内被放大,又迅速被浓雾吸收。
根据模糊的记忆和离线地图的指引,陈宫判断研究所位于这片工业园的西北角。他们需要横穿至少两条主干道和一片小型仓储区。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零星的雾兽。大多是那种行动迅捷、形态似犬的低级兽种。陈宫不再轻易开枪,弹药太宝贵了。他依靠在搜救队练就的潜行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利用废墟的阴影和障碍物,尽可能地避开它们。实在无法避开时,他便用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弹药更少)进行精准地点射,或者干脆用军用匕首进行无声的搏杀。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挥刀都直指雾兽脆弱的关节或感官器官,力求一击毙命。
林琳和夏沫看着他沉默而高效的杀戮,心中既感到一丝安全,又涌起更深的寒意。眼前的陈宫,仿佛变成了一个只为生存而存在的机器,冷静得可怕。
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们被迫停了下来。路口的中央,几辆燃烧殆尽的汽车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周围散布着大量的人类骸骨和雾兽的尸体,显然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更麻烦的是,一群数量约莫二三十只的犬型雾兽正在那里徘徊,啃食着残骸。
绕路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且未知路径可能更加危险。
“怎么办?”夏沫紧张地握紧了手枪,声音已经发颤了。
陈宫观察着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路口对面一栋相对完好的厂房建筑上。厂房的二楼窗户破损,有一道外部消防梯可以通往楼顶。如果能从楼顶迂回,或许能绕过这个路口。
“看到那个消防梯了吗?”陈宫低声道,“我吸引它们注意力,你们三个以最快速度冲过去,爬上消防梯,到楼顶等我。”
“太危险了!”林琳下意识反对。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陈宫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记住,不要回头,一直跑。我会跟上。”
他深吸一口气,从藏身的断墙后猛地跃出,同时举起步枪,对着兽群的方向打了一个短点射!
“哒哒哒!”
枪声瞬间打破了寂静,所有的雾兽同时抬起头,猩红的(或没有眼睛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陈宫这个突然出现的活物。嘶鸣声四起,兽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他涌来!
“跑!”陈宫对着身后吼道,自己则一边向后射击,一边向着与消防梯相反的方向移动,试图将兽群引开。
林琳和夏沫咬了咬牙,拉起小女孩,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马路对面。高跟鞋(夏沫还穿着逃出时的鞋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的清晰,引得几只雾兽分流追来。
陈宫见状,立刻调转枪口,精准地放倒了那几只分流出来的雾兽,为她们争取时间。但他的行为也让自己陷入了更深的包围。子弹很快打光了,他扔掉步枪,拔出手枪和匕首,背靠着一辆废弃公交车的轮胎,与扑上来的雾兽展开血腥的肉搏。
匕首划过雾兽坚韧的皮肤,暗绿色的粘液溅了他一身。一只雾兽从车顶扑下,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刺入其颈部,用力一绞。另一只咬向他的小腿,他抬脚狠狠踹在它的口器上,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
他的动作迅猛如豹,每一击都简洁而有效,这是在无数次生死任务中锤炼出来的本能反应。但雾兽的数量太多了,它们不知恐惧,前赴后继。很快,他的手臂、肩膀添上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另一边,林琳和夏沫终于冲到了消防梯下。夏沫率先爬了上去,林琳则在下面托着小女孩,让她往上爬。就在这时,一只从侧面阴影中窜出的雾兽,悄无声息地扑向了落在最后的林琳!
“林琳小心!”已经爬到一半的夏沫回头看到,惊恐地大叫。
林琳听到风声,下意识回头,只看到一张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在眼前急速放大!她甚至能闻到那口中喷出的、混合着腐肉和腥臭的气息。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扑向林琳的那只雾兽,头颅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整个身体被带得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它的头颅上,插着一根……打磨过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钢筋?像一支巨大的箭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紧接着,又是几声连续的破空声!
“咻!咻!咻!”
正在围攻陈宫的几只雾兽,接二连三地被这种简陋却威力巨大的“箭矢”射穿、钉死在地上。箭矢来得极其精准,几乎都是瞬间毙命。
剩余的雾兽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不安的低吼声,开始四散慢慢地退入浓雾中。
危机暂时解除了。
陈宫拄着匕首,剧烈地喘息着,身上沾满了暗绿色的粘液和自己的鲜血。他警惕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路口斜对面一栋三层小楼的楼顶。
浓雾遮蔽了视线,但他隐约看到楼顶边缘似乎有人影闪动。
是谁?
“快上来!”楼顶传来一个清晰的女人声音,这个声音非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夏沫已经爬上了消防梯的顶端,正伸手拉那个小女孩。林琳惊魂未定,也赶紧向上爬。陈宫略一迟疑,压下心中的疑虑,迅速跟上,沿着消防梯爬上了厂房屋顶。
屋顶空旷,积满了灰尘和杂物。他们暂时算是安全了。
陈宫顾不上处理伤口,目光立刻投向刚才箭矢来源的方向。那栋三层小楼距离他们大约五十米,在浓雾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刚才……谢谢。”陈宫朝着那个方向,朗声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顶上传开,显得有些突兀。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女人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审视:“你们不是掠夺者。是搜救队的?”
陈宫心中一动,对方能知道搜救队,而且能从他们的行为和装备做出判断,显然观察了他们好一段时间了。“曾经是。你是谁?”
“能活到现在,还算有点本事。”那个声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继续问道,“你们要去哪里?这片工业园是死亡区,没有什么值得冒险的东西了,除了……”
“第七生物研究所。”陈宫直接说出了目的地,他有一种直觉,对方可能知道些什么。
对面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浓雾翻滚,仿佛那头有一只沉默的巨兽在思考。
过了足足一分钟,那个女人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们收到了一个求救信号,来自一个叫朱莉的研究员。她提到了‘初始之源’。”陈宫决定坦诚一些,他需要信息,而对方展现出的能力和对这里的熟悉,可能是关键。
“……朱莉博士。”那个女人声音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随即,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待在原地别动,我过来。”
几分钟后,通往楼下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并用一根铁棍别住。
来人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形瘦削但十分矫健,穿着一身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虽然带着疲惫和风霜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的明亮锐利,如同能穿透迷雾的光。她背上背着一把造型简陋但结构精巧的大型弩,腰间挂着一圈打磨过的钢筋箭矢,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陈宫四人,在陈宫身上的伤口和依旧紧握的匕首上停留片刻,又在林琳、夏沫惊魂未定的脸上和小女孩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陈宫脸上。
“我就是朱莉。”
陈宫瞳孔微缩。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地方,遇到求救信号的正主。
朱莉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很奇怪我还活着?研究所三天前就被攻破了,我能逃出来不全是靠运气,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她的目光扫过陈宫他们狼狈的样子,“看来你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你的求救信号……”
“那是我在紧急服务器自动销毁前,设置的最后一个对外广播节点。能撑到现在才被触发,算你们走运,或者倒霉。”朱莉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至于‘初始之源’……那不是你们该碰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掠夺者或者军方残部该碰的东西。”
“那是什么?”陈宫追问。
朱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屋顶边缘,望着下方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死城:“是这场灾难的钥匙,也可能是……锁。谁知道呢。”她回过头,看着陈宫,“你们现在连自身都难保,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需要信息,需要方向。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陈宫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你的信号是我们唯一抓到的、可能有关键信息的线索。”
朱莉审视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你不像那些只想抢夺物资、苟延残喘的废物。你身上有股……不甘心的劲儿。”她顿了顿,指了指陈宫还在渗血的伤口,“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在这种环境下感染,比被那些雾兽咬死更加痛苦。我这里有点自制的消毒粉,效果还行。”
她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抛给夏沫。“给她也用点。”她示意了一下林琳,林琳在刚才的逃亡过程中手臂也被划伤了。
夏沫和林琳有些迟疑地看向陈宫。陈宫点了点头。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善意都值得警惕,但朱莉刚才救了他们是事实,而且她似乎掌握着他们急需的信息。
趁着夏沫给陈宫和林琳处理伤口的工夫,朱莉走到那个一直沉默的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朱莉,依旧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朱莉微微皱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瞳孔,动作熟练得像是个医生。
“她有点不对劲,”朱莉站起身,对陈宫说,“不像是吓的,更像是……某种封闭症,或者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冲击。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
陈宫简单说了一下在商场发现她的经过。
“父母死在面前……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朱莉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她重新看向陈宫,“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带着两个几乎失去行动力的女人和一个孩子,继续去研究所送死?那里现在是个巢穴,比我逃出来的时候怪物更多了。”
陈宫沉默了一下。朱莉说的是事实。他们现在的状态,去研究所无异于自杀。
“你有地方去吗?”陈宫反问。
朱莉指了指脚下:“这里算是一个临时落脚点。下面几层我清理过,相对安全,有一些我之前囤积的物资。但也不是长久之计,雾浓度在持续升高,活跃的雾兽也越来越强。”
她看着陈宫,眼神锐利:“你想活下去吗?真的想,而不是浑浑噩噩地等死?”
陈宫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别只想着去研究所找什么现成的答案了。”朱莉的语气带着一种科研者的冷静和务实,“答案需要自己去验证,武器需要自己打造。我对雾气和雾兽的研究,比外面那些只知道开枪的蠢货深得多。我知道它们怕什么,讨厌什么,甚至……某种程度上,如何利用它们。”
她拍了拍背上那把简陋却威力巨大的弩:“比如这个,利用高压弹簧和特定频率的声波共鸣,发射特制的金属箭矢,对大部分低级雾兽的杀伤力比子弹更有效,而且几乎没有声音,不会引来更多麻烦。”
陈宫看着她,心中震动。这个女人不仅活了下来,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开始尝试理解和反击这个恐怖的新世界。她的价值,远超一个简单的求救信号。
“你需要什么?”陈宫直接问道。他明白,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末世。
朱莉笑了笑,这次带着一丝真实的意味:“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手’和‘盾’。我有知识,有想法,但我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我需要有人保护我进行野外调查和样本采集,需要有人去测试我制造的武器和装备,需要有人在我埋头研究时,确保我不会被从背后摸上来的雾兽或者掠夺者干掉。”
她指了指陈宫,又指了指林琳和夏沫:“你们,看起来像是合适的‘投资对象’。至少,你(陈宫)有战斗力,有决断力,她们……看起来还不算完全没用。”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刻薄,林琳和夏沫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无法反驳。
陈宫看着朱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像一团迷雾,神秘而危险,但又散发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理性的光芒。她提供的,不仅仅是暂时的安全,更是一种在这个末世生存下去的……方法论。
是继续抱着渺茫的希望,冒着必死的风险前往已经成为魔窟的研究所?还是接受这个神秘女人的提议,以合作为基础,获得宝贵的知识和生存技术?
选择似乎并不难。
陈宫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腾的伤痛和疲惫,伸出了手:
“陈宫。前城市搜救队第三小队队长。”
朱莉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坚定的眼神,终于也伸出手,与他用力一握。她的手很有力,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
“朱莉。前第七生物研究所基因工程项目负责人。”她正式介绍自己,然后补充道,“欢迎加入……我的生存实验。”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浓雾,声音低沉下来:
“首先,我们要活下去。然后,我们要搞清楚,这该死的雾,到底是什么东西。”
命运的车轮,在这一刻,因为一次废墟中的邂逅,悄然转向。陈宫的旅途,不再仅仅是寻找一个答案,更是开启了一场在毁灭中寻求生机与新知的残酷征程。而朱莉,这个掌握着关键钥匙的女人,将成为他这条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与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