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桃汁还在“天规”二字上慢慢晕染时，孙小朵已经顺着驿道摸到了律令池外。
月光在石碑上淌成银河，她踮脚凑近，忽觉鼻尖发痒——碑身“妖属不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旁，竟爬满了淡粉色的菌丝，像谁把揉碎了撒上去。
最妙的是菌丝间浮着几团模糊的影子，凑近一瞧，竟是用炭笔涂的孩童涂鸦：圆头圆脑的猴子抱着糖瓜，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大圣是娃，娃要吃糖不犯法”。
“哎呦喂。”孙小朵手指戳了戳菌丝，凉丝丝的像刚摘的水蜜桃，“这是谁家小崽子的手笔？比我当年在菩提祖师棋盘上画乌龟还像样。”她话音未落，小金猴已经扒着她后腰探出头，鼻尖几乎要贴上石碑：“姐！这蘑菇会发光！能吃吗？”
“不能。”孙小朵捏了捏他毛茸茸的耳朵，从腰间摘下桃核瓶晃了晃——里头还躺着半片嫩芽，是今早小金猴啃桃时吐出来的，“但能让它长更大。”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竹筒，那是村头王婶用腌菜坛底的晨露给她装的，倒出一滴，轻轻点在碑缝里。
露珠“啪嗒”落进石纹，像颗小炸弹。
石碑突然“嗡嗡”震颤，菌丝“唰”地疯长，眨眼间裹住整座碑身，菌盖撑得透亮，上面密密麻麻爬满小字：“大圣偷蟠桃是试吃”“砸南天门是帮玉帝修门铃”“跟二郎神打架是玩捉迷藏”……每一句都歪歪扭扭，带着方言腔，活像谁家老汉蹲墙根唠嗑时被记下来的。
“你们写律令，咱来写笑话。”孙小朵叉腰笑出声，指尖划过“妖属不赦”四个字，菌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赦”字篡成“乐”，“看谁的字活得久。”
话音刚落，山风卷着股酱香扑来。
孙小朵抽了抽鼻子：“萧逸那家伙又捣鼓什么呢？”
转过山坳就是村子，萧逸正蹲在晒酱场边，跟王奶奶唠得热乎。
他手里攥着本皱巴巴的《大圣戏天录》，指着书里“大圣醉闯兜率宫”那页：“奶奶您念这句，‘大圣抱着丹炉打哈欠，把老君的九转丹当糖豆嗑’——就用您哄小孙子的调儿。”
王奶奶眯眼笑出满脸褶子：“成！我孙儿就爱听这个，说比糖瓜还甜。”她凑到酱缸前，嗓门提得老高：“那猴头啊，蹲在丹炉上打了个响指——”
“噗”地一声，酱缸盖“蹦”到半空，一团粉白雾气“腾”地窜出来，在半空凝成幅画：齐天大圣翘着二郎腿坐在云头，屁股底下冒起一串响屁，把玉帝案头的奏折吹得满天飞，活像一群白蝴蝶。
雾气裹着这画直往上冲，眨眼没入云层。
“成了！”萧逸一拍大腿，正瞧见两个天庭文吏举着金粉笔冲过来，“您瞧，补令的来了。”
文吏刚在律令池边铺开黄绢，要重写“妖类禁近神庭”，那团雾气突然裹着酱香扑下来。
金粉笔刚碰到绢帛，笔锋猛地一歪——“禁近”二字变成了“常进”，末尾还多出句批注：“屁能通窍，建议推广。”
“这这这……”文吏瞪圆眼睛，金粉竟像活了似的从绢帛上“簌簌”往下掉，砸在他官靴上，“哗啦”染成了酱红色。
他眼前一黑，“咕咚”栽进律令池，溅起的水花都是甜滋滋的。
萧逸蹲在墙根啃黄瓜，冲池里翘了个大拇指：“你们用金写，我们用味写——道在人间，腌得进坛子。”
那边笑声还没散，村东头突然传来惊呼：“快看！桃树悬在半空了！”
韦阳正蹲在村口老槐树下，仰头望着那株无根桃树。
七日前他把自家油灯埋在这儿时，灯油渗进土里的模样，像给大地画了朵小花。
如今那花长成了树，树干半透明，根须像发光的蛛网，缠在村民的房梁上、灶台上，甚至钻进了窗缝里。
“大妹子，昨儿夜里我梦见大圣了。”张婶端着饭碗凑过来，眼眶还有点红，“他蹲我家灶前啃冷桃，说‘你不烧火，我进不了门’——你说这梦怪不怪？”
韦阳摸了摸树干，根须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不怪。”他抬头望着桃树，根须正往几家已经熄了灶火的院子里钻，“您瞧，那几家的烟囱，要冒烟了。”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李阿公家的灶房窗户推开条缝，一缕青烟怯生生钻出来。
接着是王二嫂家，刘屠户家，烟儿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半空拧成条小龙，“呼呼”往桃树根须里钻。
树根“咔吧”一声扎进土里，地面裂开道细缝，涌出股热气——是灶脉，带着油泼面的香、糖瓜的甜，往律令池方向爬去。
韦阳伸手接住一缕灶火，温度刚好焐手：“你们以为在躲灾？其实是在断自己的根。”
铁匠铺的锤声突然“当当”响起来。
二郎神光着膀子，把破锅、残甲、缺了口的锤子堆成小山，山顶插着块木牌，用炭写着“大圣蹭过的东西”。
“净火使到——”尖细的嗓门从村口传来，两个穿玄色道袍的仙人飘过来，袖口翻出半尺长的火焰，“奉玉帝法旨，焚尽妖邪余孽！”
二郎神把锤子往地上一杵，咧嘴笑出白牙：“烧吧，管够。”
净火使指尖弹出两团赤焰，“呼”地裹住那堆旧物。
奇怪的是火焰刚碰到锅沿，“滋啦”一声像被吸进去了，锅片表面浮起金纹——是大圣当年蹭饭时用筷子画的小猴儿。
赤焰顺着金纹往上窜，越烧越弱，最后“噗”地灭了，反而从锅缝里冒出团粉莹莹的光。
“这是……”净火使刚要掐诀，那光“咻”地顺着他的火链窜上天庭，只听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净火司”的方向腾起团黑烟，还飘下几张焦黑的纸——竟是他们的“禁物名册”，每张都被烧出个猴爪印。
二郎神弯腰捡起块被烧红的锅片，凑到嘴边吹了吹：“你们的火净不了人间烟火。”
月上中天时，孙小朵牵着小金猴爬上律令池畔。
池水不知何时从墨黑变成了浅粉，水面漂着无数碎纸片，仔细看竟是被烧了半截的禁令：“妖类不得入南天门”“凡民不得私祀猴神”……每片碎纸上都冒出个小桃芽，嫩得能掐出水。
“姐，这水咋变甜了？”小金猴趴在池边舔了舔嘴唇，“像王奶奶腌的蜜桃子。”
“因为里头装着人间的真话。”孙小朵摸出桃核瓶，瓶身还温着，是方才被灶火焐的。
她把瓶子倒扣在水面，瓶口渗出缕金光，“哗啦啦”扎进池底——沉睡千年的“本真记忆”被唤醒了。
池面突然翻涌，画面像气泡似的往上冒：大圣蹲在菩提祖师腿边哭，因为摘不到树顶的桃子；大圣缩在石头缝里发抖，因为第一次见雷阵雨；大圣坐在云端，望着人间玩竹马的孩童，手里的桃核攥了又放……每幅画面都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比天庭挂了千年的“降魔大圣”正像鲜活百倍。
“姐！看天上！”小金猴拽她袖子。
孙小朵抬头，就见那些画面“轰”地冲上天幕，与原本悬挂的“齐天大圣正像”撞在一起。
金漆剥落的正像“咔”地裂开，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用草纸、布片、甚至灶灰写的：“他偷桃是因为饿”“他砸门是因为急”“他不是神，他是我们舍不得忘的人”。
风中残语最后一次浮现，像千万人同时呼气，只余下一个字：“真”。
天庭某处，看守神谱的老仙突然捂住心口。
他望着被冲散的“妖猴”词条，又看了看天幕上那个抹着眼泪、挠着耳朵的猴儿，喉结动了动：“怎的……我竟觉得他更像神了？”
晨雾漫上山头时，孙小朵蹲在自家灶前扫灰。
竹扫帚刚碰到灶膛，“咔啦”一声，块焦黑的东西“蹦”出来——形状方方正正，像块官印，表面还粘着没烧尽的金粉，隐约能看出“天规”二字。
她捏起那焦炭，指尖刚碰到，竟传来丝暖意，像被谁小心焐过似的。
“姐！早饭煮好了！”小金猴举着个冒尖的糖包跑进来，“王奶奶说今儿多蒸了俩，给大圣留的！”
孙小朵把焦炭往兜里一塞，笑着抱起弟弟：“走，给大圣留着——等他来蹭饭，咱告诉他，现在天规里，可写着‘娃要吃糖不犯法’。”
灶膛里的余火“噼啪”响了两声，火星子窜起来，在灶壁上蹦出个歪歪扭扭的猴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