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冲进桃林时，月光正把酒坛们照得像一排圆滚滚的银蛋，釉面泛着冷霜似的微光，映得她脚下的青苔也染上了银白。
夜风拂过，坛口封泥裂开细缝，逸出一缕缕甜中带腥的酒香——那是千年猴儿醉的气息，像熟透的桃心渗出蜜，又混着铁锈在雨中闷了三日的陈旧腥气。
她刚要弯腰捡酒葫芦，指尖触到冰凉的陶面，忽听树后传来“噗通”一声闷响——那团金毛毛正四仰八叉摔在桃树下，尾巴炸成蒲公英似的蓬开，每根毛梢都沾着酒渍，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活像被雷劈过的金毛球。
她蹲下时，指尖掠过地面，沾了一星湿黏的酒液，触感如融化的蜜蜡。
“你！”她跺脚冲过去，足音惊起几片落花，指尖差点戳到小猴湿漉漉的鼻尖，“才出生一天就敢偷喝禁酒？那是千年猴儿醉，连你爹当年都喝得翻了三座山！”小猴歪着脑袋打酒嗝，喷出的气扑在她手背上，温热而潮湿，飘着桂花蜜混铁锈的甜香——这味儿她熟，是前日二郎神新铸的铁锅煮的桃仁粥，锅底还沾着桃木炭的焦痕。
话音未落，树影斜斜扫过小猴肚皮。
那团毛球突然“刺溜”一声，化作只金蝴蝶扑棱棱飞起来，翅膀薄如蝉翼，沾着酒珠，在月光下串成一串小灯笼，每扇一下都洒出细碎光点，落在孙小朵发梢，像星子落进绒线。
她刚要抓，蝴蝶又“啪嗒”摔在地上，变成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石面温润，还凝着个圆滚滚的酒嗝泡，指尖轻碰便“啵”地破开，溢出一缕酒雾，带着桃核烘烤后的焦香。
她刚蹲下身，石头“滋啦”一声化了水，水滩清亮如镜，漂着片桃叶，叶尖还挂着半滴酒，晃了晃竟又变成只小刺猬，刺上全是酒泡，一碰就“噼啪”轻响，像是微型雷火在炸。
“祖宗哎！”孙小朵扑过去要抱，小刺猬“吱”地窜进她袖管，在里头拱啊拱，毛刺蹭得她手腕发痒，最后从她领口钻出来，变回小猴模样，正趴在她肩头啃她发绳上的红绒球，牙齿细碎，发出“沙沙”的轻响，口水滴在她颈窝，温热黏腻。
这时候她才发现，小猴每变一次，空中就闪过一道虚影——是扎着羊角辫的自己，正蹲在南天门屋檐上拔雷公电母的胡子，指尖传来静电般的刺麻；是叉着腰跟哪吒比踩风火轮，热浪灼得裙角卷边；最离谱的是变作太上老君模样，端着个破茶碗对炼丹炉喊“老倌儿，再来壶猴儿醉”，炉火噼啪，热气蒸腾，连鼻尖都嗅到硫磺味。
“合着你这七十二变，全是偷师我捣蛋？！”孙小朵气笑了，捏着小猴后颈把它提溜到眼前。
它毛发蓬松，掌心触感如云絮，温软得让她心头一颤。
小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气里竟浮出她上周偷摘蟠桃园时被七仙女追着跑的画面——粉裙翻飞，脚尖踏过云桥，连她当时踩烂的那朵粉牡丹都还原得一模一样，花瓣碎裂的脆响、花汁溅上鞋面的微黏，全都从酒雾中传来，仿佛重历其境。
“小朵！”萧逸的声音从茶摊方向传来。
风忽然静了。
连酒坛上的月光都不再晃动。
孙小朵后颈一凉，仿佛有墨汁顺着脊梁滑下。
她猛地回头——萧逸正蹲在角落那株九瓣蓝花前，指尖捏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
那花幽蓝如夜瞳，花瓣边缘泛着雷击后的焦痕，花心微微震颤，似在回应金线的低鸣。
她抱着小猴凑过去，就见金线在萧逸掌心轻轻震颤，像活物似的往小猴方向探。
金线微烫，触到她指尖时竟如脉搏般跳动。
“这是金箍棒魂铁的余烬。”萧逸拨开花叶，露出缠绕在根须上的金线，“前日你烤桃仁时，火星溅到这花上——那火星沾了你指尖的灵息，是你刚从水帘洞出来时，掌心还带着爹留下的气息。”
他轻轻一弹金线，空中突然泛起涟漪——是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正背靠着山壁，手里捏着本破破烂烂的《七十二变要诀》。
他把最后一页纸塞进嘴里嚼碎，喉结动了动：“变云变雾变石头，变来变去不如变个孩子。替我看看，这三界到底太平不太平。”
孙小朵怀里的小猴突然安静下来，前爪轻轻搭在金线末端。
她感觉掌心一热，小猴的毛软得像团云：“所以……你不是桃核蹦的？是我爹用最后一口神通，给自个儿造了个‘备份’？”小猴歪头舔她手背，舌尖温湿，尾巴尖偷偷卷住她手腕，像在说“猜对啦”。
风又停了。
孙小朵后颈再次一凉，仿佛有墨汁滴落。
她回头，才发现韦阳已站在三步之外，衣角未动，唯有脚边那团影子，正缓缓向外蔓延，如夜潮吞沙。
“小朵。”他声音很轻，“把它给我。”
她把小猴递过去，就见影光触到小猴瞬间“嗡”地一颤，仿佛在跟什么认亲。
那一声酒嗝散开成涟漪，竟穿透了阴阳界限。
那些徘徊在忘川边的孤魂猛地顿住哭声——他们第一次在影子里看见了自己曾被爱的模样：年轻时在桃树下与亲人分桃，汁水滴在衣襟；嫁女儿时红绸飘起，映着满树花开。
“小毛猴，过来。”二郎神扛着新铸的铁锅走过来，锅底还沾着没擦净的桃木炭，火星未熄，噼啪作响。
他把锅往地上一放，倒了半锅猴儿醉，又撒了把铁屑进去：“你变来变去尾巴总卷锤子，当我看不出？”火焰“轰”地窜起，映出满屋子小金猴用尾巴卷着锤子敲铁块的影子，有的砸歪了，有的把火星溅到自己耳朵上，活脱脱当年孙悟空学打铁的翻版。
“你爹当年想铸防洪闸，最后说‘打铁太费劲，不如当只普通猴子’。”二郎神用钳子夹起块烧红的铁，铁光灼人，映得他眉骨发亮，“你这七十二变，变的是他想当普通人的执念。”
火熄了。
锅沿最后一缕热气盘旋上升，在空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像谁小时候随手画的太阳。
孙小朵没说话，只是把小猴往怀里拢了拢。
酒香混着铁味，静静浮在夜风里。
夜更深时，孙小朵抱着睡熟的小猴坐在桃树下。
小猴的尾巴还卷着她的手腕，呼吸里全是酒气混铁香，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温热的金属腥甜。
她正用指尖给它顺毛，忽然听见它梦呓：“姐……门要关了……快叫爹……”
抬头望去，那扇无门之门不知何时慢下了旋转，门框上的猴脸轮廓正一点点淡去，像被谁拿橡皮擦过似的。
孙小朵心头一紧，刚要起身，小猴突然翻身坐起，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一手指天大喊：“俺老孙来也——！”
稚嫩的童声撞上第一棵桃树，花瓣簌簌而落；落到第二棵，树干竟浮现一道旧剑痕；到第三棵时，整片桃林齐齐向西弯下枝条，如同行礼。
无门之门“咔”地一顿，像是听见了久违的口令。
门框上的猴脸先是模糊，继而一笔笔重新勾勒——眼角挑起，嘴角上扬，竟比从前多了三分笑意。
小猴“扑”地倒回她怀里，又睡熟了。
孙小朵摸了摸它后颈的毛，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水帘洞翻到的竹篓——那是她爹当年的行囊，里面还塞着没吃完的野桃干。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猴，轻轻拍着它背：“等明儿……等明儿我再去翻翻看，说不定还有你爱吃的。”
风裹着桃香吹过来，她仿佛看见竹篓里的野桃干在月光下泛着蜜色，只剩最后三块，正安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