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的指尖终于触到那株嫩芽。
叶脉上的字顺着皮肤爬进她的血脉，是“归”，是“续”，是“生”。
嫩芽的跳动突然剧烈起来，像只急着扑进娘亲怀里的小兽。
她蹲在石缝前，忽觉脚下微震——整座花果山竟像活过来的老猴儿，正缓缓吞吐呼吸。
“小朵？”山风裹着熟悉的道音，菩提祖师的虚影从树影里踱出来，白眉被月光染得发亮，“这是你爹当年被压五行山时，崩断的地气脉络在续呢。”他抬手点向山壁，那些原本只缠着金箍棒碎片的年轮丝线，正泛着金红光芒往云里钻，“当年他被山压得筋骨寸断，每道裂痕都渗着血，现在倒好，血养出了新根。”
孙小朵喉头发哽。
她想起记忆里那座压了五百年的山，想起爹说“石缝里漏下的雨丝，比蟠桃园的琼浆还甜”时的笑。
指尖下的嫩芽突然分出一丝细须，轻轻缠上她的小拇指，像在替谁擦眼泪。
“看东边。”菩提祖师抬了抬下巴。
孙小朵转头，正见那些金红丝线钻入云层后又垂落下来，在月光里织成网。
网脚扎进地脉的瞬间，千里外的荒径传来闷响——她耳力好，听见枯草倒伏的“沙沙”声，碎石滚动归位的“咔嗒”声，像有看不见的手在铺砖。
“不是我修了路。”她轻声说，指尖的嫩芽突然绽放出一朵极小的花，“是痛记得回家。”
草原裂谷边的萧逸打了个喷嚏。
他正躺在草堆里，草叶戳得后颈发痒，却懒得动——远处那拨旧天庭残部又在折腾“归序碑”了，几个穿玄色官服的正举着玉凿敲石头，“啪嗒”一声，凿子磕在碑上，火星子都没溅起。
“萧爷，他们要立碑管咱们怎么走！”个晒得黝黑的行者跑过来，裤脚还沾着沙，“说以后只能走碑上刻的道，不然算违天规！”
萧逸歪头看那碑，碑身青灰，刻了半幅“正途图”，画着整整齐齐的车马队列。
他摸了摸腰间的草叶——这是今早盲童阿福塞给他的，说是“能吹走坏规矩”。
“急啥？”他把草叶叼在唇边，吹了个不成调的哨儿。
草叶打着旋儿飞起来，穿过风沙，钻进玄衣官的后领。
当夜，归序官在破庙里抱着被子打摆子。
他梦见自己举着玉凿刻碑，刚刻出个“正”字，碑身“咔啦”裂开条缝。
缝里钻出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胖娃娃、挑担子的老汉，全是他这月赶走过的行人。
他们手拉手往荒野走，脚印落地就冒出青草，青草长成小路，小路又生出更多人，把他的“正途图”踩得稀烂。
“别踩！”他喊，玉凿“当啷”掉在地上——惊醒时，手里攥着团毛茸茸的蒲公英，轻轻一吹，种子全飘出了窗。
次日清晨，萧逸蹲在高坡上啃馍，看着归序官把碑推下裂谷。
玄衣官经过他身边时，扯了扯他的衣角：“爷，能教我吹草叶不？”
萧逸笑，把新摘的草叶递过去：“最直的路啊，是没人规定怎么走。”
韦阳村的老槐树下，韦阳正往茶碗里倒清水。
外邦商队的红绸子都挂到村口了，“光纹关”的木牌刷得油亮，说是要收“地脉灵气税”。
可韦阳的茶碗刚搁在光纹交汇处，水面就起了涟漪——光纹跟着涟漪荡开，像滴墨掉进了清水里。
三日后，疫村的老树根须突然“活”了。
蹲在井边打水的王婶子手一抖，桶里的水泛着金光——这水她昨儿还愁着苦得咽不下，今儿咋甜得像放了蜜？
夜里她梦见个没脸的人，牵着个扎红头绳的小闺女，踩着金光从井里走出来，小闺女拽她衣角：“婶子，给东边李奶奶也带点水呗，她咳得厉害。”
第二日，商队的“光纹关”木牌倒在路边，被人用红漆涂了句“水记得谁渴过”。
老村长蹲在牌边吧嗒旱烟：“韦阳这娃，倒的不是茶，是人心啊。”
二郎神的窑前更热闹了。
铁砧形的野草今儿全把脑袋转向东方，像在等谁。
他把旧锤悬在窑口，最后一滴铁泪“啪”地掉进炭灰里——那是他熔了三炉废铁才炼出的，带着前儿被山贼抢了粮的老妇的叹息，带着给穷小子打婚戒的喜意。
当夜，张铁匠的铁砧先颤了。
他梦见自己打铁，火星子溅到地上，变成亮闪闪的钉子，钉子自己往土里钻，排成弯弯曲曲的道。
道上没车没马，只有光脚的小娃娃跑，边跑边喊：“铁匠爷爷，这路扎不着脚！”
李铁匠的梦更奇。
他梦见自家铁牌上的划痕自动连成了地图，地图里的路绕开了悬崖，避开了暗沟，连他前儿摔断腿的断桥，都长出了木头板子。
次日，所有铁匠铺的锻炉都冒起了青烟——不是打刀枪，是熔废铁。
他们蹲在坡边、沟旁、桥底，把滚烫的“路钉”埋进土里。
奇的是，有回个偷鸡摸狗的二流子踩上刚埋的路，脚底下“噗”地陷了个坑；隔壁给孤老送米的小媳妇走过，地却软得像铺了棉絮。
二郎神蹲在窑边啃馍，看铁锤在窑顶晃：“以前人修桥铺路，得拿尺子量；现在倒好，路自己认得出谁心善。”
月上中天时，孙小朵又站在了星野里。
脚下的尘土突然动了，像退潮的海，往两边分开，露出条淡金色的小径——这不是她踏出来的，是昨晚盲童阿福的梦，是萧逸吹的草叶，是韦阳碗里的水，是铁匠铺的火星子，全揉在一块儿，在地上烙了印子。
她没动，连脚都没抬。
可万里外的花果山，年轮突然亮得像着了火；东海的渔夫把网往船上一扔，扛起了竹篙；南荒的小娃娃揪着布老虎的耳朵，往门外跑；二郎神拍了拍裤腿的灰，背起了行囊；萧逸把草叶别在鬓角，冲高坡下的行人招手——他们谁都没说话，可脚下的路自己长了，像藤蔓似的往彼此脚边爬。
盲童阿福又牵着娘的手出门了。
晨雾里，他仰起脸：“娘，今天走路像踩在大家的心上。”
风从草尖上掠过，草叶沙沙响，像是在应他：“没人划，没人守，没人记——可你一走，路就自己宽了。”
孙小朵望着东方，那里的天色正泛白。
她摸了摸腰间的金箍棒碎片，碎片突然发烫——是东海的方向。
她想起前儿听渔夫说，废渔村的船坞还焦黑着，被天雷劈的痕迹还在。
“去看看吧。”她对着风说，抬脚踩上那条自发延伸的小径。
晨雾里，她的影子越走越远，远处的山影里，隐约能看见片黑黢黢的废墟，像块没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