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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散得慢,孙小朵的绣花鞋尖沾了两星草露,却不急着擦。

她盯着脚边那片悬在半空的桃花瓣——方才还被“定”在风里,这会儿竟自己打着旋儿往下落,像片被松了手的云。

“小祖宗又在看什么?”老猴儿拄着桃枝拐棍儿蹭过来,胡子上还沾着夜露凝成的冰晶,“昨儿个半夜你站崖上发怔,把巡山的小猴儿吓出三泡尿,这会儿又蹲这儿...莫不是中了树精的迷魂咒?”

孙小朵伸手接住那片桃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觉掌心一热。

她猛一缩手,却见桃花瓣儿粘在掌纹里,叶脉竟泛着淡金,像谁用细金线绣上去的。

“阿公你看!”她把掌心凑到老猴眼前,“这花...活的。”

老猴儿眯着老花眼凑近,刚要凑过去闻,忽觉脚边泥土一震。

他慌忙跳开三尺,桃枝拐棍“啪”地戳进土里——地面裂开道细缝,露出半截青藤,正顺着拐棍往上爬,爬着爬着竟开出朵极小的桃花,比指甲盖还小。

“哎呦喂!”老猴儿蹦得比孙小朵还高,拐棍儿甩出去砸中旁边的野梨树,“这山成精了不成?昨儿个万树开花,今儿个藤儿长花,明儿个怕不是要长出手来揪老猴儿耳朵!”

孙小朵却蹲下来,伸手碰了碰那截青藤。

藤上的小桃花颤了颤,竟顺着她的手腕爬到胳膊肘,在她袖口别成朵花扣。

她忽然想起什么,跪在地上,掌心贴住还带着晨露的泥土。

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却不是冷,是温的,像有人隔着层薄被给她捂手。

她闭着眼,能听见——不,是“感觉”到,有极轻的搏动声,一下,两下,比心跳慢十倍,却震得她肩胛骨都发麻。

“山在喘气。”她突然开口,把老猴儿吓了个踉跄,“阿公你听,像不像当年你喝多了米酒,躺在石凳上打呼噜?”

老猴儿赶紧把耳朵贴在地上。

他活了八百岁,头回觉得泥土是软的,软得能把耳朵陷进去。

过了半晌,他直起腰,胡子都抖成了乱草:“真...真有动静!像...像当年大王被压五行山那会儿,老猴儿去送饭,隔着石头听见的闷响?”

孙小朵睁开眼,眼眶有点热。

她想起菩提祖师说过的话,那时她正揪着祖师的道袍要糖吃,祖师摸着她的羊角辫叹气:“你父当年压在山下,不是被镇,是被听。山有骨,树有魂,你当那些石头是死的?它们在听他喘气,听他骂天,听他说‘老孙还活着’。”

她伸手抱住身旁的老桃树。

树皮粗糙得硌手,可当她的指尖碰到树瘤时,树身突然震颤起来。

那些深浅不一的年轮纹路像活了,从树根爬上来,顺着她的手背爬到手腕,在皮肤上映出幅影画——

石缝里卡着截猴毛,青藤从岩缝钻出来,叶片卷着水珠往猴毛上滴。

远处传来闷哑的骂声:“他奶奶的玉帝老儿,再不给老孙送桃,等我出去掀了凌霄殿的瓦!”藤叶抖了抖,又多挤了滴露水。

“原来不是他在撑,是山在养。”孙小朵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眼角的水,也不知是泪还是树汁,“这些老东西,嘴硬得很。”

老桃树的枝桠突然垂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像在哄哭鼻子的小娃娃。

老猴儿看得目瞪口呆,刚要说话,腰间的铜铃突然“叮铃”一响——是山脚下的小猴儿传信,用的是当年孙悟空教的“摇铃报事”。

“萧逸那边有动静!”孙小朵耳朵动了动,转身就往山下跑,绣花鞋踩得草叶“沙沙”响,“老阿公你慢点儿追,别把拐棍儿跑丢了!”

草原上的风卷着草籽打在萧逸脸上,他却连眼都没眨。

这七日他就这么躺着,断笛的碎片早化成草籽钻进土里,此刻他的衣襟上正爬着株细草,嫩得能掐出水来,叶尖直愣愣指着北方。

“客官要碗羊奶不?”牧妇提着铜壶蹲在他旁边,壶嘴飘出的热气裹着奶香,“看你躺了七日,莫不是中了邪?”

萧逸摇头,目光跟着那株细草。

草茎在风里晃了晃,突然“噌”地蹿高半尺,叶尖更往北偏了三分。

他笑了,坐起身,指尖沾了沾草叶上的露珠:“北荒的旱,该解了。”

牧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北边,突然咦了一声:“你瞧那些赶车的,怎么都往西北走?前日还说要去东边换盐巴呢。”

萧逸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运货的马车队正缓缓调头,车夫们挠着后脑勺,像是自己都没察觉方向变了;挑担的货郎歪着脑袋,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脚步却偏了十五度;连追蝴蝶的小娃娃,跑着跑着也拐向西北,摔了个屁股蹲儿还咯咯笑。

“娘,我们去哪儿呀?”有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娘亲的裙角,发辫上的野花跟着晃,“不是要去姥姥家吗?”

妇人蹲下来,摸着女儿的发顶,眼神有些迷茫:“娘也说不上来...就是脚底板发痒,想往那边走。”她指着北方,阳光照在她脸上,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里流出来,“许是...那边有人在等?”

千里外的北荒大漠,沙粒正泛着诡异的潮意。

老驼户吐了口唾沫,惊得差点栽下骆驼——唾沫星子没干,反而在沙地上洇出个小水洼。

他慌忙跪下来,用龟裂的手掌扒开沙子,底下竟渗出清凌凌的水,像谁在地下埋了口泉眼。

“水!水!”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像破锣,“老天爷开眼啦!”

风卷着他的喊声往南跑,跑过草原时,那株细草的叶尖轻轻颤了颤,终于垂下来,像完成了什么使命。

韦阳村的老槐树下,老村长正对着石碑发呆。

碑上刚刻了“手形草显圣记”七个字,墨迹还没干,他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手形草的叶片在晨风中抖成了波浪,一片光孢“啵”地弹出来,钻进他左眼。

眼前的画面突然倒转。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蹲在粮仓后头,怀里揣着两个发霉的窝窝头。

父亲举着柳条抽下来,抽得他后背火辣辣地疼;母亲躲在灶房里,围裙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爹,我饿...”小村长的哭声响在耳边,和他现在的声音叠在一起,“真的饿...”

老村长的笔“当啷”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石凳,整个人瘫在老槐树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新做的青布衫前襟全打湿了:“我...我当年不是偷,是真的饿啊!”

村头的手形草突然舒展叶片,新抽出的嫩芽上,叶脉天然凝成两个字:“听见了。”

夜里,村民们围坐在草垛前,火堆里的劈柴“噼啪”响。

平时最威严的里正抹着眼泪说:“我媳妇走那年,我躲在牛棚里哭了三天,没敢让娃看见...”;最泼辣的王婶揪着衣角抽噎:“我偷过隔壁家的鸡蛋,就因为我家那口子病得下不了床...”;连最木讷的二柱子都红着眼圈:“我...我想我娘了,她走的时候我没哭,现在...现在憋得慌。”

每说一句,手形草就舒展一片新叶。

到后半夜,草叶间竟渗出细密的光,像给村子罩了层淡蓝的纱。

外乡来的货郎挤在人堆里,哭到打嗝:“我...我欠我哥十吊钱,他走了我都没还...呜呜呜...”

等他哭完,突然觉得浑身轻得能飘起来,像卸下了压在背上二十年的包袱。

他抹了把脸,冲手形草鞠了个躬:“明儿个我就回趟老家,把钱还给我嫂子。”

二郎神庙的窑洞里,菌光正顺着石缝游走,在窑壁上投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二郎神蹲在火塘边,往陶碗里倒米酒,眼睛却盯着窑壁——影里有个少年在打铁,动作熟得像刻在骨头里,正是他失散二十年的徒弟阿铁。

“这臭小子,当年偷跑出去说要当将军,结果在边城给人铸刀。”二郎神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铸刀就铸刀吧,偏要铸杀人的刀。”

他摸出片旧铁片,是当年收徒时给阿铁的信物,边缘还留着阿铁第一次打偏的缺口。

他用铁锤在铁片上刻字,火星溅得老高:“火不为杀”。

“师父,这字啥意思?”年轻的阿铁蹲在旁边,脸蛋被炉火映得通红。

“火能化铁,能煮饭,能暖人。”二郎神敲了敲铁片,“要是只能杀人...那是用火的人坏了。”

铁片刚刻完,窑顶突然“轰”地一响。

二郎神抬头,就见铁片烧起来了,没冒烟,没起火苗,就那么红通通地烧着,像块活的炭。

它“呼”地窜出窑口,往北方去了,在夜空里拉出道铁色的尾焰。

边城的军匠坊里,阿铁正举着铁锤砸刀坯。

刀坯突然在他手里发烫,烫得他赶紧松手。

刀坯“当”地掉在地上,他却看见师父站在火塘边,举着那片旧铁片,冲他摇头。

“师父?”他喊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火塘里的铁水突然“唱”起来,像小时候在师父窑里听到的,铁水沸腾时的歌。

他蹲下来,捡起那把刚铸好的刀,刀身上还刻着“斩敌”二字。

他盯着刀看了半晌,突然把刀扔进熔炉。

“都散了吧。”他冲徒弟们挥挥手,“往后...咱们铸犁头,不铸刀了。”

孙小朵回到花果山时,天已经擦黑。

她刚走到山脚,就觉背后的风有点怪——不是往脸上吹,是往脚底下钻,像有谁在拽她的裤脚。

她转身一看,差点笑出声。

整座山的树都在“走路”!

老桃树挪着粗根,像拄着拐杖的老头;小杏树蹦蹦跳跳,细根在地上划出小坑;连最倔的老松树都慢腾腾地挪,松针扫过草地,扫出条弯弯曲曲的路。

“哎呦喂!”巡山的小猴儿从树杈上摔下来,抱着脑袋直叫唤,“树...树成精啦!”

孙小朵蹲下来,看一棵老槐树正往旁边挪。

它原先扎根的地方,冒出片嫩生生的绿芽,芽尖上还挂着露珠,在暮色里闪着光。

“树都知道让路,人还争什么?”她笑着摇头,伸手戳了戳老槐树的树根,“慢点儿挪,别压着新苗。”

老槐树的枝桠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千里外的晨雾里,盲童阿福突然拽了拽娘亲的手:“娘,风里有树在走路。”

“傻娃,树怎么会走路?”娘亲摸了摸他的头,手却顿住了——脚边的草叶正往同一个方向倒,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推着,“许是...风在玩游戏?”

阿福笑了,小手指向雾里:“不是风,是树在搬家。它们说,要给新苗苗腾地方呢。”

风掠过草尖,草叶轻颤,仿佛在应:“没人推,没人喊,没人算——可生,自己会找缝。”

月上中天时,孙小朵在山脚的石屋歇脚。

众猴儿早困得东倒西歪,有的枕着桃核,有的抱着酒坛,呼噜声能掀翻屋顶。

她坐在门槛上,望着月光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影子比往常清晰得多,连猴儿们胡子的根根毛刺都能看清,像被谁用金粉描过边。

她正发怔,脚边的老桃树突然抖落片叶子,飘到她脚边。

叶子上凝着层薄霜,霜花竟结成个字:“夜”。

孙小朵捡起叶子,抬头望向夜空。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可她总觉得,今晚的夜色里,藏着什么要醒过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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