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最后一丝暮色钻进孙小朵的衣领，她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蜜枣甜，转身往回走时，鞋尖突然磕到块凸起的石子。
低头一看，那石子旁竟泛着幽微的光——是她今早踩出的\"我来了\"，字迹淡得像被水浸过的糖画，边缘正簌簌往下掉金粉。
\"奇了。\"她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那光字，突然听见林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顺着声音摸过去，果然见二十来只小妖挤在议事石前，红毛小猴举着根树枝当教鞭，正唾沫横飞：\"根据《小径行走守则第三条》，脚印必须与前一步间隔三寸！\"灰毛兔子抱着本破书直点头：\"对，我昨晚查了《显字要诀》，说字的亮度和步数精准度成正比！\"
孙小朵踮脚扒着树杈望过去，发现石桌下堆着七歪八扭的木尺、墨斗，连土地公的旱烟杆都被借来当量步器。
更离谱的是，原本每天追着她跑的胖猴，此刻正蹲在石凳上拿算盘拨拉：\"昨日小朵姐姐走了三百二十七步，其中左脚偏东半寸的有十七次......\"
\"停！\"孙小朵突然跳上石桌，惊得小妖们\"嗷\"地四散。
她叉着腰，发间的桃花瓣被震得扑簌簌落：\"你们上个月还追着我喊'小朵姐姐等等我'，现在倒好，拿尺子量起步数了？\"
红毛小猴举着木尺凑过来：\"姐姐你看，昨天您踩出的'一起'最亮，可今早只剩个'一'字残影——肯定是我们走得不够规矩！
所以我们商量着......\"
\"商量着把'走'变成背条文？\"孙小朵弯腰捡起地上的算盘，\"上个月阿黄被石头绊了个狗啃泥，踩出个歪歪扭扭的'乐'字，比你们现在端着架子走的字亮三倍！\"她突然蹲下来，盯着灰毛兔子怀里的书：\"这《显字要诀》谁写的？\"
\"是...是土地公说，从前神仙传下来的规矩......\"兔子耳朵蔫了。
孙小朵\"噗嗤\"笑出声，伸手把书抢过来撕成两半：\"土地公现在还蹲田埂帮农妇拾麦穗呢，你们倒把他当年当神仙时的旧账翻出来了？\"她跳下来，揪住胖猴的耳朵往林子外拽：\"走，现在跟我重走一遍！\"
\"可...可天快黑了！\"胖猴蹬着腿。
\"黑怕啥？\"孙小朵从兜里摸出颗夜明珠往天上一抛，\"昨晚我踩的'我自己走'半夜还闪着呢！\"
话音未落，林外突然传来清越的笛声。
孙小朵松开手，就见萧逸抱着玉笛从竹影里走出来，袖口沾着星点墨迹——那是他特有的\"心影墨\"，专用来追溯脚印里的因果。
\"小朵，你来看。\"他走到小径中段，蹲下身扒开落叶，下面竟叠着两层脚印光字：原本的\"我要自己选书包颜色\"被压在底下，上面歪歪扭扭盖着\"必须听大人安排\"，像两条打架的蛇绞在一起。
\"老学究干的。\"萧逸指尖轻点，墨迹顺着光字游走，\"他们半夜打着火把来，说'孩童胡闹的字成何体统'，非要用旧规'修正'。\"他从怀里掏出颗桃核，在脚印旁挖了个小坑埋进去：\"我没拦，歪路得用更真的脚印盖，就像桃树要发新枝，总得先有颗活的核。\"
\"那要是新脚印不够真呢？\"孙小朵歪头。
\"所以需要你。\"萧逸突然笑了，\"明早我让西市的小萝卜头们来——他们昨天还缠着我画怪兽当神仙的画像呢。\"
正说着，远处传来\"哐当\"一声铁器碰撞。
两人抬头，见韦阳扛着半块破犁走过来，衣摆沾着南荒的红土。
他把犁往地上一放，犁面映出他染了露水的眉梢：\"南荒集市的老张头今天找我刻'信用竹牌'，说'人心难测，总得有个凭据'。\"他蹲下来，用指尖蘸着露水在地上画圈，\"我在旧'心印坛'遗址画了句'凭据一立，心就封了'，现在应该裂成碎片了。\"
\"那老农啥反应？\"孙小朵凑过去。
\"他蹲在碎片前发了会儿呆，后来把竹牌收进怀里，说'等秋粮收了，先给隔壁李婶送两袋——就当没这牌子'。\"韦阳拍了拍手上的土，\"倒比我这画字的人通透。\"
四人正说着，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二郎神背着打铁箱从雾里走出来，箱盖还沾着新铸的铁屑。
他掀开布帘，露出里面亮堂堂的新犁：\"北境的'犁头会'会首把旧犁当神杖使，我重铸了把没符的。\"他指腹蹭过犁底平整的铁面，\"刚才递给村民时，那会首的手直抖——他举了十年的'神杖'，原来不过是块铁。\"
\"后来呢？\"胖猴扒着萧逸的衣角问。
\"后来？\"二郎神扯了扯嘴角，\"我走的时候，他正把旧犁往墙角挂，碰倒了半筐土豆。\"
众人哄笑起来，暮色却不知何时漫到了眉梢。
孙小朵摸着袖中突然发烫的悟字签，突然拽住萧逸的袖子：\"走，跟我去方寸山。\"
方寸山的绿藤果然又开花了。
孙小朵蹲在火莲根下，看花瓣坠地成尘，风过时却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纸背面轻轻写字。
她屏住呼吸，那声音竟慢慢清晰成一声\"小朵\"，尾音像被糖浸过似的甜。
\"是你吗？\"她轻声问，袖中悟字签的金光突然暴涨，在掌心烙下个浅印。
她想起从前菩提祖师用这根签子敲她额头的模样，想起他说\"答案要自己走出来\"，突然弯腰把签子埋进讲道石的裂缝：\"老头，你教我的'悟'，得烂在旧土里才能长新根。\"
夜风卷着花香掠过山巅时，千里外的盲童翻了个身。
他踢开被子，光脚踩在凉席上，突然抓住娘亲的手：\"娘，我的脚底...发烫了。\"
第二日清晨，孙小朵站在桃林入口时，发现小径上多了排歪歪扭扭的小脚印——是西市的孩子们，每人手里都举着画满怪兽的纸：\"萧哥哥说，我们的脚印能盖过坏字！\"
胖猴蹦蹦跳跳跑过来，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当马鞭：\"小朵姐姐，我今天不拿尺子了！\"
孙小朵笑着蹲下来，帮最小的娃理了理歪掉的虎头帽。
她抬脚往前迈，脚印里\"我来了\"的光字突然炸亮，像撒了把金粉。
更远处，有挑着菜担的老农驻足，有提着药箱的游医停步，有背着书篓的学子挠头——他们望着那串发光的脚印，慢慢抬起了脚。
\"小朵姐姐看！\"胖猴突然指着林子深处，\"那边好像有人在铺路！\"
孙小朵顺着他手指望去，薄雾里影影绰绰有几个身影，正往泥地上垫碎石。
风捎来片碎语：\"这小径往后走的人多，得修得宽敞些......\"
她舔了舔嘴角，蜜枣的甜还在。
山风掀起她的裙角，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卷向更远的地方——
\"要成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