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幽冥殿前的青石板被晨雾浸得发暗，十二根青铜灯柱上的抓痕在鬼火里忽明忽暗，像无数双盯着天的眼睛。
孙小朵站在台阶下，猴毛簪子被风掀起半寸，扫过耳垂时痒得她缩了缩脖子。
萧逸捏着小本本在她左边翻页，纸页摩擦声比鬼差们的议论还响；韦阳抱着个红布包裹站右边，布角沾着点桂花糕渣——是今早孟婆硬塞的“加油点心”。
“各殿鬼将，上阶列位。”判官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晨雾。
下头立刻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十殿阎罗的亲卫、轮转司的阴差、望乡台的守将，黑的白的红的官服挤成一片，连忘川的摆渡人都拄着船桨凑了过来。
有个小鬼差挤到最前头，冲孙小朵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正是三天前在灯柱上刻“小朵姐加油”的那个。
“今日大会，只议一事。”阎王坐在高台上，幽冥印在案头投下方方正正的影子，“天冥盟约，是否重审。”
孙小朵攥紧了袖中泛黄的绢帛。
这是萧逸翻遍《幽冥志》残卷，又溜进藏经阁偷拓的盟约副本——边角还留着他被守阁鬼差追时蹭的焦痕。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右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韦阳的红布包裹掉地上了。
裹布里滚出块拳头大的水晶，映着鬼火忽明忽暗，正是萧逸说能照出远古记忆的“神镜”。
“咳，手滑。”韦阳蹲下去捡，耳尖红得能滴血。
萧逸扶额：“你这手滑比我查三天资料还管用。”他弯腰拾起神镜，对着晨雾一抛。
水晶“嗡”地震响，空中浮起无数金斑，像被揉碎的星子。
“看好了。”孙小朵展开绢帛，“这是天冥盟约的真迹——当年天庭派十万天兵压境，说‘不签就拆了幽冥殿’，您老手里的幽冥印，就是这时候按上去的。”
神镜里的金斑突然凝成画面：阴云翻涌的天空下，十万天兵踩着云头，甲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年轻的阎王攥着幽冥印，案上的盟约墨迹未干，旁边摆着盏茶——茶里浮着半片枯叶，和现在案头那盏一模一样。
“我操！”下头炸了锅。
有个黑面鬼将踹翻了脚边的石墩，“合着我们天天被天庭当孙子，是因为他们拿刀子架过阎王脖子？”
“那三殿鬼差被抽气运的事——”另一个白无常扯着官帽上的长须，“也是天庭干的？”
“不止。”萧逸翻到小本本最后一页，“我查了轮回簿，近百年阳间该入地狱的大恶人少了三成，全被天庭用‘天赦令’勾走了。他们要的不是秩序，是把地府当筛子，只留听话的魂！”
鬼将们的议论声像滚雷。
望乡台的守将把佩刀拍在石桌上：“老子守台五百年，多少冤魂求我多留一日，结果天庭一句话就给他们勾去当仙童？这算哪门子生死轮！”
“安静！”判官突然拔高声音。
他甩着水袖走到阶前，判笔在掌心敲得“哒哒”响，“盟约属实又如何？天庭掌管三界气运，真要断了联系，天罚劈下来——”他扫了眼孙小朵，“莫说幽冥殿，连忘川都得给你蒸干了。”
“那您说怎么办？”有个绿脸鬼差梗着脖子，“继续当缩头乌龟？”
“我提议设‘幽冥守序派’。”判官指尖点向高台，“继续尊天庭为上，只争轮回簿的誊写权。总比——”他瞥了眼孙小朵，“被猴崽子挑唆着掀桌子强。”
“嘿您这话说的！”孙小朵跳上石阶，“我掀凌霄殿瓦那是替天行道，您这……”
“小朵。”萧逸拽住她后襟，小本本“啪”地拍在石桌上，“守序派要的是忍，可忍到什么时候？不如听我个折中方案——成立‘幽冥自治会’，自己管轮回，只留个‘隶属天庭’的空名。”他翻开本子，“我查过《封神典》，西海龙王就是这么跟天庭耗的，三百年没交过龙子当人质。”
“自治会？”摆渡人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那谁管？”
“我！”韦阳突然往前挤，红布还搭在胳膊上，“我当监察使！要是我徇私舞弊，贪杯偷懒，或者……”他咬了咬牙，“或者背叛地府，就堕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晨雾突然凝了凝。
所有鬼差都望着这个从前只知道扛孙小朵跑山路的憨小子。
他的誓言像根针，扎破了满场的喧嚣。
孟婆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前排，用袖口抹着眼角：“这娃，和他爹当年立誓守汤铺时一个样。”
“我支持！”望乡台守将第一个拍桌，“憨娃说话实在，比那些弯弯绕绕的强！”
“我也支持！”刻“小朵姐加油”的小鬼差举着拳头蹦起来，“自治会要是成了，我第一个交监察状！”
鬼将们的附和声浪推着阎王的案几晃了晃。
他望着阶下攒动的人头，又看看案头的幽冥印——当年按下去时，印泥里混着他的血。
现在那些血早干了，可底下的鬼差们眼里，倒像燃着新的火。
“本王宣布——”他抓起幽冥印，重重按在案上，“幽冥自治会，今日成立。地府事务，由我等自行裁决。”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惊雷劈开晨雾。
一道紫电从天际劈下，正劈在幽冥殿的飞檐上，炸得瓦片簌簌往下掉。
孙小朵下意识护着萧逸的小本本，抬头时正看见云端翻涌的黑浪——像极了当年孙悟空闹天宫时，凌霄殿外的劫云。
“好嘛，天庭急眼了。”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冲萧逸挤眉，“你这折中方案，怕不是给咱们上了个‘缓兵计’的紧箍咒？”
“总比被雷劈成焦炭强。”萧逸翻着小本本记雷劈位置，“再说了——”他突然顿住，抬手指向殿外，“有人比咱们更急。”
众人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幽冥殿外的雾里，不知何时立着道穿道袍的身影。
腰间金铃在风里轻响，像有人低声念着什么。
他的脸隐在雾里，只看得见眼尾一点红，像被雷光照亮的朱砂。
“那是……”判官的判笔“当啷”掉在地上。
孙小朵望着那道影子，猴毛簪子突然发烫。
她摸着发间的簪子，想起三日前那个在忘川边勾嘴角的黑影——原来不是错觉。
风卷着雾扑过来，道袍身影的轮廓渐渐模糊。
但那声金铃响，却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