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第三日,研究院的砖窑冒起了青灰色的烟。
陈子元裹着狐裘立在窑前,指节叩了叩刚出窑的青砖——\"咚\"的闷响,比昨日更沉实三分。
他哈出的白雾里,两个工匠正用木铲将新调的灰浆往砖缝里填,灰浆里混着他特意加的三成石灰,此刻还泛着湿润的青白色。
\"慢些。\"他抢过工匠手里的抹刀,腕子轻旋着将灰浆压进缝隙,\"要像揉面似的,让灰浆吃透砖的毛细孔。\"指尖触到砖面的温度,还带着窑火的余温,烫得他微微发颤——这温度和后世工地上刚出模的水泥块何其相似,只是少了机器的轰鸣,多了窑工粗重的喘息。
\"丞相,这墙...\"掌火的老匠头抹了把额角的汗,盯着正在垒砌的矮墙直咂舌,\"前日用泥砖垒的墙,泼桶水就塌半边;今日这灰浆...您看。\"他抄起旁边的木槌,照着新墙的砖缝猛砸两下。
木槌反弹回来,震得老匠头虎口发麻,砖缝却连道细纹都没裂。
陈子元的喉结动了动。
五日前他在雪地里摸着那半干的泥块时,还担心石灰比例不够;三日前窑温飙到八百度时,他守在窑边一夜没合眼,怕火候过了烧出废砖;此刻望着老匠头发直的眼神,他忽然想起后世实验室里第一次看到混凝土试块抗压测试达标的情形——都是这样,心跳撞着肋骨,连呼吸都要屏住。
\"再垒高两丈。\"他扯下狐裘扔给随从,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中衣,\"用同样的灰浆,加三道木筋。\"转身时瞥见墙角堆着的半袋碎瓷片,眼睛一亮,\"把那些瓷粉筛细了,掺进灰浆里——后世的水泥要加火山灰,这碎瓷粉该也能凑数。\"
老匠头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后世\"是哪里,只抹了把汗转身喊人。
窑场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的敲瓷声,混着砖匠们的吆喝,像首跑调的战歌。
陈子元望着那面正在拔高的墙,指节无意识地敲着腰间的玉牌——这面墙要是立住了,益州的城墙能从夯土换成砖,汉中的粮仓能砌得更结实,最要紧的是...
\"丞相!\"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了窑场的热闹。
陈子元抬头,见刘备的亲卫正从院门外冲进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大王在偏殿等您,已备下热酒。\"
偏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
刘备放下手里的竹简时,陈子元看见那卷竹简的边角被翻得发毛——是他上个月呈的《军屯改良策》。\"五日前元直(徐庶)来说,你把自己关在研究院,连饭都是管亥送的。\"刘备笑着递过酒盏,指节却在盏底轻轻叩了两下,\"昨日关云长来催军饷,把案几拍得山响,说再拖三日,前锋营的粮袋就要见底了。\"
陈子元接过酒盏,酒气裹着暖意窜进鼻腔。
他望着刘备眼角新添的细纹——自进位汉中王后,这双总带笑意的眼睛里总像蒙着层雾,\"大王可还记得,去年秋末某说要烧玻璃?\"
\"记得。\"刘备的拇指摩挲着案上的玉镇纸,那是他入蜀时百姓送的,\"当时法孝直还说,烧玻璃能换粮食?\"
\"玻璃换的是豪商的钱,这水泥...\"陈子元放下酒盏,指节在案上划出个方方正正的形状,\"能换豪商的命。\"他望着炭盆里噼啪爆开的火星,\"益州的豪族囤着粮,捂着钱,总觉得咱们离了他们的粮车就打不了仗。
可他们忘了,修城墙要砖,盖宅院要砖,连修祠堂都得用砖——等某把这水泥砖的法子传开了,他们要么买咱们的砖,要么求着给咱们送钱。\"
刘备的眼睛亮了。
他伸手按住陈子元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中衣渗进来:\"元直昨日还说,巴郡的豪族在议论,说咱们汉营只懂打仗,不懂生计。\"他笑着摇头,\"他们哪里知道,元初(陈子元字)的计,从来不是算三天五天的。\"
军帐外的梆子敲过三更时,关羽的案头还堆着八封催款文书。
他捏着最后那封,火漆上\"司金中郎将\"的印泥还没干透——那是负责打造兵器的韩暨的印。\"再拖三日?\"他把文书拍在案上,震得烛台里的油溅出来,\"韩公台(韩暨字)的炉子里可等不得三日,缺了军饷,连打造箭头的铁水都要凉。\"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关羽抬头,见是陈子元的亲随周平,抱着个用油纸裹的砖样:\"丞相说,五日期到,明日巳时请将军去研究院看样。\"
关羽的手指在砖样上摸了摸,粗糙的砖面磨得指腹发疼。
他望着周平腰间的汉营令旗,突然冷笑:\"文官捣鼓泥瓦,倒比某这拿了三十年刀的还急。\"可等周平退下,他却把砖样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最后塞进铠甲里层——那里贴着他当年在涿郡卖枣时用的秤砣,磨得发亮的老物件。
\"明日...\"他对着烛火喃喃,\"明日若这砖只是好看...\"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残雪拍在帐幕上。
陈子元站在研究院的新墙下,仰头望着两丈高的砖墙在风中纹丝不动。
老匠头举着火把照过去,砖缝里的灰浆泛着青黑的光,像凝固的铁水。
\"备车。\"他对周平说,\"明日辰时,去信德山庄。\"
周平一怔:\"信德山庄?那是...豪商聚会的地方。\"
\"是。\"陈子元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嘴角勾起抹笑,\"某要请他们看样——看这砖能砌多高的墙,看这墙能护多厚的粮,再看...\"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砖面,\"看他们的钱袋,能捂多久。\"
周平领命退下时,晨光正漫过墙顶。
陈子元摸出怀里的砖样,砖面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这温度,该够烫醒那些缩在钱堆里的老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