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
两个字。
平静,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寒潭深处冒出的一个冰冷气泡,清晰地穿透了棚屋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浓烈刺鼻的药味,直接钻进了苏妄的耳中。
苏妄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刺中,浑身猛地一僵!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那道即将融入阴影的瘦削身影!
王林!
他…说话了?!
主动对我说话?!
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伤口的剧痛和涂抹药糊带来的灼热感!苏妄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回荡——想活?这算什么问题?!在这杂役院,在这吃人的地方,谁不想活?!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
“…想。”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棚屋里的死寂吞没。
王林依旧保持着侧身准备离开的姿态,头低垂着,侧脸隐在门口渐浓的暮色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听到苏妄的回答,他没有任何表示,没有点头,没有转身。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只是苏妄痛苦到极致产生的幻觉。
时间凝固了一瞬。
就在苏妄以为对方不会再有任何回应,那冰冷的问话只是一场残酷的戏弄时——
王林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他的右手原本自然垂在身侧,此刻却极其隐蔽地、如同拂去衣角灰尘般,极其自然地向后一甩!
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破风声的灰白色影子,如同被投石索弹出的石子,精准地划过昏暗的光线,无声无息地落在苏妄身前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苏妄的目光瞬间被吸引!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粗糙的灰色草纸包裹的东西,只有拇指大小,落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泥地上。草纸边缘沾着一点泥污。
是什么?!
巨大的疑惑和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苏妄的心脏!王林…给他东西?!在这种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抓,但身体的剧痛和虚脱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纸包。
王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甩出纸包后,他便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极其自然地迈开脚步,步履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棚屋门口浓重的暮色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棚屋里只剩下苏妄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浓烈刺鼻的药味,还有地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沾着泥污的灰色小纸包。
苏妄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一点身体,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颤抖着伸出手,艰难地将那个小小的纸包够到手里。纸包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干燥粗糙的质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粗糙的草纸展开。
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粉末极其细腻,干燥,没有任何气味。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骨头被彻底碾碎后的骨粉。
骨粉?!
王林给他这个做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苏妄!他死死盯着掌心这撮冰冷的灰白色粉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到底是什么?毒药?某种邪异的材料?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疗伤之物?
联想到王林深夜练拳的狠辣,联想到他认出草药时的平静审视,联想到他那深潭般死寂的眼神…这包来历不明的骨粉,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祥!
用?还是不用?
王林那句“想活?”和这包骨粉,是生的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巨大的矛盾如同毒蛇般啃噬着苏妄的神经。身体伤口的剧痛和那点微弱的血脉恢复力在顽强地对抗着,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三天后的小比如同悬顶之剑!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赌一把!
王林若真想他死,昨夜在柴房外,或者刚才赵虎发难时,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苏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用右手食指,沾起一点点冰冷的灰白色骨粉。粉末极其细腻,触感如同冰冷的沙砾。
怎么用?内服?外敷?王林没说!
看着右腿断骨处涂抹的深绿暗红、散发着浓烈苦涩的药糊,苏妄心一横!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沾着的那一点点骨粉,极其谨慎地、均匀地洒在了新鲜药糊的表面!
冰凉的骨粉接触到粘稠温热的药糊,没有任何反应,瞬间被吸附进去,只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灰白痕迹。
做完这一切,苏妄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身体的变化。剧痛?灼烧?还是…更糟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预想中的剧变并没有发生。
伤口处依旧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闷痛和药糊带来的灼热感,并没有变得更强烈,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那一点点骨粉,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量太少?还是…根本没效果?
苏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这包骨粉毫无用处?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疲惫涌上心头。他瘫回冰冷的墙根,看着掌心剩下的大部分灰白色粉末,眼神黯淡。身体伤口的剧痛和透支后的极致虚弱再次清晰地回归,如同沉重的磨盘将他死死压住。
……
时间在痛苦和寒冷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棚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杂役院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寒冷如同无形的冰针,穿透单薄的破衣,刺入骨髓。苏妄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瑟瑟发抖,伤口处的剧痛在寒冷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清晰。
饥饿和干渴也如影随形,胃里一阵阵痉挛,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靠舔舐墙壁缝隙里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微弱湿气,勉强湿润一下干裂的嘴唇。
就在他意识昏沉,在痛苦和寒冷的夹缝中苦苦挣扎,几乎要再次沉入无梦的黑暗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生锈门轴转动般的摩擦声,极其突兀地在柴房方向响起!
苏妄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心脏猛地一跳!
柴房?!那扇厚重的、从外面闩上的木门?!
那声音极其短暂,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仿佛只是夜风吹动了门闩,又或者…是某种东西在极其小心地尝试推开?
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升!昨夜柴房外那诡异的高大黑影轮廓、彻底消失的啜泣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记忆!难道…那东西又来了?!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连颤抖都强行抑制住,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死死捕捉着柴房方向的动静!
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缝隙发出的细微呜咽。
难道是错觉?或者是老鼠?
就在苏妄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粘稠感的…拖拽声,断断续续地从柴房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湿软的东西,在冰冷的地面上被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拖动…摩擦…
苏妄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想起了昨夜那个啜泣杂役消失前,那高大黑影笼罩下来的瞬间!这拖拽声…难道是…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柴房方向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爬出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
拖拽声持续着,断断续续,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滞感,朝着后院深处…那个堆放着更多杂物和柴垛、更靠近后山方向的黑暗角落…移动!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深处。
后院重新恢复了死寂。
但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冰冷和恐惧,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苏妄瘫在冰冷的草堆里,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刚才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是昨夜那个失踪的杂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被拖走了?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股强烈的、火烧火燎的干渴感猛地窜上喉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猛!仿佛有火焰在喉咙里燃烧!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角落那个巨大的水缸。浑浊的水面在黑暗中无法看见,但那哗啦的水声却如同魔咒般在他干渴的脑海中回响。
水…他需要水!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残留的恐惧。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支撑着身体,拖着剧痛沉重的伤腿,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朝着水缸的方向挪去!每一次挪动都耗尽残存的生命力,汗水瞬间浸透单衣,伤口处的药糊在摩擦中散发出更浓烈的苦涩气息。
短短几米的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当他终于爬到水缸边,冰冷的石壁触手可及时,整个人几乎虚脱。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摸索着缸沿,寻找那把破旧的木瓢。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木柄。他心中一喜,抓住木瓢,探入冰冷浑浊的水中。
哗啦…
水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苏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停下动作,警惕地竖起耳朵,惊恐地环顾四周的黑暗!刚才的拖拽声…会不会被这水声惊动?!
棚屋深处一片死寂。后院也毫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水瓢里晃荡的水声。
他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将木瓢凑到干裂的唇边。冰凉的、浑浊的井水涌入喉咙的瞬间,那灼烧般的剧痛得到了短暂的抚慰!他贪婪地吞咽着,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
就在他喝下第二口,冰凉的液体滋润着近乎干涸的脏腑,带来一丝虚脱的舒畅感时——
一个声音,冰冷、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如同贴着后颈的寒冰,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极近的黑暗中响起:
“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