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混杂着草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垢气味,瞬间灌满了苏妄的口鼻。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扑倒在地,脸朝下砸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溅起的泥点糊了他满头满脸。右腿断骨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钝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抽气声。那只好不容易才提起来、装着浑浊井水的破旧木桶,哐当一声砸在旁边,桶底裂开一条细缝,浑浊的水汩汩流出,迅速渗入泥地里,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湿痕。
水…他拼尽全力才打来的水…全没了。
更糟糕的是,那个瘦削沉默的身影,王林,就站在几步之外的水缸旁。他手里也提着一个木桶,似乎刚打完水准备离开。苏妄摔倒的动静不小,他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射过来。
那眼神,和昨天在杂役棚门口瞥见苏妄时一模一样。冰冷,漠然,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突然掉在地上。没有惊讶,没有同情,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耐都没有。纯粹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观察。
苏妄的脸埋在冰冷的泥水里,火辣辣的刺痛感从脸颊蔓延开,分不清是擦伤还是屈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王林那毫无温度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如同针扎。比起身体的剧痛和丢失水源的绝望,这种被彻底无视、如同蝼蚁尘埃般的感觉,更让他心头泛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就是王林。未来的杀神。他现在唯一的任务目标。0.2%的好感度?简直像个冰冷的嘲讽。
“嗬…嗬…” 他艰难地用手肘撑着泥地,试图抬起头,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泥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落。
王林的目光在他挣扎的身体上停留了仅仅一息。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地上确实趴着个人,仅此而已。随即,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极其自然地转回头,提着那半桶浑浊的井水,步履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朝着杂役院深处走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低矮棚屋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井台边只剩下苏妄粗重的喘息声和泥水渗入土地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深处那点微弱的、源自血脉的恢复力再次强行压下了剧痛,也许是冰冷的泥水刺激得他稍微清醒了些。苏妄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抠进湿滑的泥地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淤泥。他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把自己从泥泞里撑起来,靠坐在旁边冰冷的井台石基上。
右腿断骨处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左臂依旧软绵绵地垂着,使不上半分力气。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狼狈得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野狗。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消失的水迹,还有旁边裂了缝的空木桶,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水没了。桶也坏了。明天赵虎的“断粮断水”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甚至能想象出赵虎那张带着讥讽和恶意的脸。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所有负面情绪。他喘息着,目光在井台周围逡巡。裂开的木桶暂时不能用了,必须再找一个容器!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墙角堆放的杂物上。那里似乎有几个破损的瓦罐,还有一个只剩下半边、边缘豁口的破陶碗。
就是它了!
苏妄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泥水的腥气和胸腹的闷痛。他咬着牙,用右手撑着冰冷的井台石基,拖着那条剧痛的右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墙角挪去。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剧痛和肌肉的痉挛,汗水混合着泥水再次浸透了破衣,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白气。
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天堑。挪到墙角时,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剧烈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他伸出右手,颤抖着,从杂物堆里扒拉出那个豁口的破陶碗。碗的边缘粗糙,沾满了灰尘,但好歹能盛水。
有了碗,还得回到井边。又是一次艰难的跋涉。当他终于挪回井台,用豁口的陶碗从冰冷的井里艰难地舀起小半碗浑浊的井水时,碗里的水因为手臂的颤抖而不断晃荡,洒出不少。
他顾不得许多,迫不及待地将碗沿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浑浊的、带着土腥味和淡淡铁锈味的冰水涌入喉咙,刺激得他一阵咳嗽,却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清凉感。他贪婪地小口啜饮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胸腹的闷痛,但他毫不在意。这半碗浑浊的冷水,此刻就是续命的甘露。
喝完水,身体深处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力气,但饥饿感如同烧灼的火焰,更加凶猛地灼烧着他的胃。他靠着冰冷的井台,将那只豁口的破碗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唯一的希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王林消失的方向,杂役院深处一片昏暗,只有低矮棚屋的轮廓在昏黄的天光下沉默。
王林…他现在在做什么?也是靠这浑浊的井水和少得可怜的食物果腹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现实的焦虑取代:明天怎么办?赵虎说了,爬不起来干活,就没饭吃,没水喝!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挑水劈柴,连走到水缸边都困难重重。
必须想办法!必须尽快恢复一点行动力!
苏妄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昨天老孙头给他涂抹的那种刺鼻草药的味道和样子。那药糊虽然涂上去火烧火燎,但止血的效果似乎真的不错。如果能再弄到一些…也许能加快一点伤势的恢复?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呵斥由远及近。
“都死了吗?开饭了!动作快点!晚了连渣都没了!” 是赵虎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倨傲。
棚屋各处角落,那些原本如同枯木般蜷缩的身影,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有了动静。麻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对食物的本能渴望,纷纷挣扎着爬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稍大些的棚屋挪去。动作快的,还能小跑几步;动作慢的,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尽力加快脚步。
食物的诱惑,暂时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
苏妄的心猛地一紧。开饭了!这是他今天唯一的食物来源!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右手死死抱着那只豁口的破碗,左手无力地垂着,拖着剧痛的右腿,一步一挪,跟在人群最后面,朝着那飘来微弱食物气味的方向挪去。
杂役的饭堂,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同样污浊昏暗的棚子。几张破旧的长条木桌旁,已经挤满了灰扑扑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劣质谷物煮熟后寡淡无味的气息,还有淡淡的馊味。
负责分发食物的是两个同样穿着灰布短褂、但神色麻木的老杂役。每人面前只有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里面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和几粒干瘪的粟米。这就是杂役一天的口粮。
队伍排得歪歪扭扭。轮到苏妄时,他艰难地伸出右手,将那只豁口的破碗递过去。分发食物的老杂役眼皮都没抬一下,用一把破木勺,从旁边一个巨大的、边缘满是污垢的木桶里舀起一勺稀汤,随意地倒进苏妄的碗里。汤水晃荡,差点从豁口处洒出来。
苏妄连忙用双手(右手托碗底,左手无力地虚扶)小心地护住碗,拖着腿,找到一个角落的泥地,靠着冰冷的土坯墙坐下。他顾不得地上的污秽,也顾不得碗沿的豁口可能割破嘴唇,低下头,贪婪地啜吸着碗里温热的稀汤。汤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几片发黄的菜叶嚼在嘴里如同枯草。但这点热量和水分流入空荡荡的胃袋,还是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小心翼翼,生怕洒出一滴。饥饿感并未消除,反而因为这点食物的刺激而更加清晰地灼烧着胃壁。但他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必须省着点,这点东西,要撑很久。
他一边小口啜吸着稀汤,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大部分杂役都和他一样,沉默地蹲在角落或墙根,贪婪地吞咽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寡淡食物,眼神空洞。也有几个身体强壮些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和算计。
赵虎则背着手,像监工巡视领地一样在饭堂里踱步,目光扫过每一个埋头喝汤的杂役,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当他走到苏妄附近时,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苏妄那打着简陋夹板、沾满泥污的断臂和伤腿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哼,废物就是废物,吃个饭都跟要断气似的。”赵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苏妄耳朵里,“明天,要是还这副死狗样爬不起来…”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老子说到做到!饿死你这条野狗!”
周围的杂役们纷纷低下头,喝汤的动作更快了,大气不敢出,生怕引火烧身。
苏妄端着破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豁口的碗沿几乎要嵌进掌心。屈辱、愤怒、还有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死死低着头,不让赵虎看到自己眼中翻腾的情绪,只是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稀汤。
赵虎似乎很满意苏妄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沉默,嗤笑一声,背着手走开了。
直到赵虎的身影消失在饭堂门口,那股无形的压力才稍微散去。苏妄慢慢抬起头,看着碗底最后一点浑浊的汤水,眼神却异常沉静。愤怒和屈辱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活下去的执念。
他艰难地站起身,拖着伤腿,抱着那只空了的、豁口的破碗,一步一挪地朝着自己那个堆着霉味干草的角落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回到角落,他将那只珍贵的破碗小心地藏在干草深处。做完这一切,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瘫倒在草堆里,浑身散了架般疼痛,胃里那点稀汤带来的暖意早已消失,只剩下更深的饥饿和寒冷。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必须尽快恢复体力,哪怕只是一点点!
时间在疼痛和昏沉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天快黑了,杂役院里的人声渐渐稀少。苏妄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他立刻警觉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是王林。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低着头,沉默地走到角落的水缸边打水。动作依旧平稳、轻捷,仿佛白天苏妄摔倒在泥泞里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他打好水,端着木盆,转身,朝着他住的棚屋方向走去。
就在他经过苏妄的草堆附近时,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视线似乎朝着苏妄藏碗的方向扫了一眼,又或许只是苏妄的错觉。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探究或好奇,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墙角阴影的轮廓。
随即,他便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棚屋深处更浓的黑暗里。
棚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不知名虫子的微弱鸣叫,以及苏妄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看着王林消失的方向,黑暗吞噬了一切。脑子里那个冰冷的数字——0.2%,像烙印一样清晰。王林刚才那似有若无的一瞥,算不算“观察”?系统会有反应吗?
没有提示音。
果然。哪有那么容易。
苏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他重新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右腿断骨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左臂的麻木感挥之不去,胃里火烧火燎。明天…赵虎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枷锁。
他必须找到草药!必须尽快恢复一点行动力!否则,别说任务,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可是…去哪里找?老孙头?那个麻木的老杂役,会给他吗?用什么换?
一个个难题如同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黑暗的棚屋里,苏妄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不清的、漏着几缕惨淡星光的棚顶木板缝隙,毫无睡意。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他,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体温和力气。
就在意识在疲惫和痛苦的边缘挣扎沉浮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棚屋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那声音很痛苦,带着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却又拼命压抑着,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去,留下更深的死寂。
苏妄的心微微一沉。在这个地方,伤病…往往就意味着死亡倒计时的开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剧痛的右腿和麻木的左臂。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未知的草药在哪里?明天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