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的天光像浸了水的素绢,陆沉舟的青竹纹衣摆被晨露洇出深痕,怀里桃夭的身子轻得像片被夜露打透的花瓣。林清浅盯着他后颈处被露水沾湿的碎发,忽然想起三年前桃夭发高热,陆沉舟也是这样整夜抱着她在回廊走动,用浸了薄荷水的帕子一遍遍擦她滚烫的额头。
将军府角门的铜环在寂静中轻响,开门的老周红着眼眶接过桃夭,檀香木的小几上早已备好了新制的殓衣——月白缎子上绣着半开的石榴花,是桃夭去年替林清浅绣肚兜时,偷偷多裁的半幅料子。陆沉舟将桃夭放在描金拔步床上,指尖抚过她腕间未及取下的银铃,突然顿在那道三年前为护林清浅留下的月牙形疤痕上。
\"明日是小满,该给她备石榴糖糕。\"林清浅的声音卡在喉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半卷焦经,经角处桃夭的血渍已凝成暗褐色,像朵永不凋谢的花。陆沉舟忽然转身,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檀香混着晨露的清苦漫进鼻腔,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得像是浸了水的棉:\"她总说等你嫁人的时候,要当全天下最漂亮的伴娘。\"
前院突然传来马匹嘶鸣,陆明修的墨绿披风掠过雕花屏风,腰间玉佩撞在青玉案上发出脆响。老人看见床上的桃夭时,鬓角的白发似乎又添了几分,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是串刻着莲花纹的檀木佛珠:\"这是静慧师叔当年常戴的...她走时,托人带给桃夭的。\"
林清浅接过佛珠,忽然发现绳结处缠着根极细的银线,正是桃夭平日用来绣帕子的。那年在清音庵废墟,桃夭蹲在焦黑的石榴树下扒拉了三天,最后只找到半片绣着石榴花的帕子,如今想来,她母亲临终前该是把所有的牵挂,都藏在了这些细枝末节里。
\"陈叔给的东西,可曾看过?\"陆明修忽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紧闭的雕花窗。陆沉舟从暗格中取出鎏金铁盒,兵符上的并蒂莲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定北将军的手书展开时,纸页间飘落片枯黄的石榴花瓣——是桃夭去年夹在经卷里的。
\"戊申年冬,北疆副将王崇焕私扣军粮,嫁祸于吾...\",林清浅的声音随着字迹起伏,手指在\"圣上口谕\"四字上骤然收紧。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原是有人要将定北将军遗孤的线索彻底焚烧,而桃夭的母亲静慧师叔,至死都护着户籍册上那个小小的名字。
\"玄衣卫的人,今夜会动手。\"陆沉舟忽然按住她发凉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指腹的刺伤,\"周明被押前供认,当今太子妃身边的崔尚宫,正是当年纵火的玄衣卫首领。\"他望向窗外渐渐盛放的石榴树,花瓣落在桃夭的殓衣上,像她活着时总爱往人发间塞花的调皮模样。
卯初的梆子声敲过三声,林清浅坐在桃夭的梳妆台前,替她描最后一次眉。螺子黛的笔锋在少女眼下停住,那里有颗极浅的泪痣,是去年她偷抹林清浅的胭脂时,不小心蹭上去的红点。妆匣最底层躺着十二支银簪,第十一支玉兰簪的花蕊处,还粘着半片风干的石榴花瓣——那是桃夭说\"等攒够十二支就嫁给书呆子\"时,偷偷粘上去的。
\"浅儿,该送桃夭了。\"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了身素白长衫,腰间未佩沉水剑,却别着桃夭常用的那把玉骨折扇。出殡的队伍从侧门出发时,晨雾正浓,抬棺的老周边走边往地上撒石榴花瓣,红点点缀在青石板上,像桃夭蹦跳着走过的痕迹。
将军府后巷的老槐树下,新堆的坟冢前摆着刚出锅的石榴糖糕。林清浅跪在坟前,看陆沉舟用沉水剑刻下\"桃夭之墓\"四个小字,剑刃入石的声音里,她忽然想起桃夭曾说:\"要是我死了,就把我埋在石榴树下,这样每年开花时,就能看见浅姐姐穿红裙的样子。\"
暮色漫上飞檐时,门房突然来报,说有个戴斗笠的灰衣女子求见,称\"有定北将军旧部的消息\"。林清浅握着桃夭的断玉冲进花厅,看见女子腕间系着的红绳上,坠着半枚刻着并蒂莲的玉佩——与她颈间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的花形。
\"我家主人说,定北将军的冤屈,藏在紫禁城后苑的石榴树下。\"女子摘去斗笠,露出左眼角的朱砂痣,\"十五年前那场火,有人从清音庵带出半幅舆图,图上标着当年将军私藏的兵符密信,还有...当今圣上与北疆的密约。\"
陆沉舟的沉水剑\"当啷\"落地,剑穗上的枯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女子脚边。林清浅认出那是桃夭绣给她的平安符上的穗子,原来早在遇见灰衣僧人时,桃夭就已踏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用她单薄的身子,为林清浅趟开了寻亲的血路。
\"玄衣卫的人已封了城门。\"女子忽然从袖中掏出枚鎏金腰牌,\"我是已故定北将军副将之女,如今在太子东宫当值。三日后的端阳宴,圣上会在后苑祭天,届时...\"她目光落在林清浅颈间玉佩,\"您若能带着完整的并蒂莲玉佩出现,或许能见到...与您同年同月生的人。\"
更鼓敲过子时,林清浅站在桃夭的耳房里,看陆沉舟对着那盏熄灭的琉璃灯出神。灯座下刻着极小的\"浅\"字,是桃夭央求匠人偷偷刻的,说这样\"就算浅姐姐迷路,也能顺着灯光找到家\"。现在灯灭了,可窗外的石榴花却开得正好,月光透过花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桃夭笑着跑过回廊时,发间晃动的银簪。
\"她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林清浅忽然握住陆沉舟的手,将桃夭的断玉塞进他掌心,\"你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是不是在朝我们眨眼?\"陆沉舟低头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檀香混着夜风涌进唇齿,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好梦:\"等这件事了了,我带你去北疆看雪,那里的石榴花,开得比京城更烈。\"
亥时三刻,陆明修带着三个暗卫闯入书房,衣襟上沾着夜露与血渍。他摊开幅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紫禁城后苑的标记上:\"这是当年定北将军埋下的密卷,里面有圣上与奸臣勾结的证据。\"他望向林清浅,眼中闪过痛楚,\"当年在火场,我抱着你母亲的尸身起誓,若不能替定北将军洗冤,陆明修甘愿跪死在将军墓前。\"
林清浅摸着舆图上模糊的石榴花标记,忽然想起桃夭临终前落在她掌心的血字——\"槐树巷陈叔,糖画金箔\"。原来那层裹着糖画的金箔,竟是极薄的舆图残片,与陆明修手中的这张合在一起,正是完整的紫禁城后苑地形图。
\"端阳宴上,太子妃会献石榴花酿。\"灰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檐角,声音混着夜露滴落,\"酒中会掺西域迷香,届时圣上会在后苑小睡,而您...\"她望向林清浅,\"需要带着完整的玉佩,去叩响景仁宫的门。\"
更深露重时,林清浅坐在桃夭的梳妆镜前,看着陆沉舟亲手为她插上第十二支银簪——新打制的石榴簪,花蕊处嵌着颗细小的夜明珠,是陆沉舟用自己的半块玉佩换的。镜中倒影交叠,她忽然发现,陆沉舟看她的目光,比当年在枯井边救出她时,更添了几分灼热与心疼。
\"桃夭若知道,她的簪子终于攒齐了,定会很高兴。\"林清浅摸着簪尾的\"桃\"字刻痕,忽然轻笑出声,泪却顺着脸颊滑落。陆沉舟替她拭去泪水,指尖划过她唇畔:\"等一切结束,我要在婚书上盖两个印章,一个是我的沉水印,一个...\"他望向窗外的石榴树,\"一个是桃夭刻的小石榴章,这样她就能看着我们,走完往后的每一步。\"
五更的梆子声响起时,将军府后门驶出两辆青布马车。林清浅掀开窗帘,看见桃夭的坟前亮着盏琉璃灯,灯芯是用石榴花汁浸过的,火光映着新刻的墓碑,像少女调皮的笑脸。马车转过巷口时,颗流星划过天际,林清浅忽然握紧陆沉舟的手,仿佛看见桃夭举着糖花在云端奔跑,发间的石榴花,开得比星光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