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粘稠地泼在湄公河支流旁的帕蓬村寨。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腐叶和若有似无的甜腥——那是被毒潮浸染过的土地在倔强呼吸。程长赢站在村寨中央空地上,崭新的白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洇出深色云翳,领口处别着的微型空气检测仪正闪烁着淡绿色的安全信号。
他面前,帕蓬寨的老酋长岩坎坐在斑驳的虎皮凳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毫无表情。枯藤般的手指紧紧攥着油亮的黑檀木手杖,杖顶镶嵌的琥珀里,一颗浑浊的猛虎眼珠正对着程长赢,仿佛在无声审视。
“程老板,”岩坎的通用语带着浓重喉音,每个字都像从石缝里凿出来的,“你的钱,买不了帕蓬的根。”他扬起手杖指向寨外连绵的橡胶林,树皮上布满螺旋状的割胶痕迹,“这些树吸的是祖先的血,呼的是子孙的气。你,搬不走。”
人群在岩坎身后涌动,黝黑的面孔上写满警惕。几个精壮汉子腰间的砍刀反射着刺眼白光,刀鞘上镶嵌的红玛瑙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寨子边缘的工程板房门窗紧闭,昨晚被泼的红漆在墙面上蜿蜒如血,那是勘探队留下的唯一痕迹。
程长赢的目光越过老酋长,落在橡胶林深处。前世记忆碎片翻涌而上——2013年国际橡胶价格雪崩,帕蓬人用砍刀劈碎了收购商的卡车,最终却在饥饿中屈服。沈哲瀚的黑矿场用一碗米饭就能换走一个壮丁,那些染着橡胶汁液的手掌最后都化作了矿道里的枯骨。
“岩坎老爹,”程长赢的声音穿透燥热空气,压下人群的骚动,“我不要砍树,也不要挖走帕蓬的根。”他侧身示意,陈墨立刻上前,将透明保险箱放在两人中间的青石案上。
箱子里躺着几十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薄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陈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这是石墨烯基生命芯片,能感知树汁流动的频率。”
“树的金果子。”程长赢拿起一枚芯片,薄片在指尖泛着冷光,“每棵橡胶树都会植入芯片,记录割胶时间、深度、胶量,所有数据实时上传区块链——一个谁也改不了的账本。”
岩坎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手杖顶端的虎眼琥珀似乎黯淡了几分。人群里响起压抑的议论,去年来的收购商用激光笔在地图上画饼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每滴橡胶在国际市场卖出的钱,扣掉运费和加工费,百分之四十归帕蓬。”程长赢的声音陡然提高,像砍刀劈开椰壳,“每季度直接打进你们的电子账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四十?”穿靛蓝筒裙的妇人捂住嘴,她丈夫上个月偷偷运胶去镇上,累死累活只拿到三成。惊呼声像投入油锅的水珠,瞬间炸响。
岩坎猛地用手杖顿地,发出沉闷的“咚”声。人群立刻安静,但无数双眼睛里的渴望再也藏不住。程长赢注意到老酋长耳后微微抽搐的青筋——那是被“无法篡改”四个字刺中的证明。
“这还不够。”程长赢指向脚下的空地,“未来这里会建生态社区、研究中心,土地增值的百分之四十,同样属于你们。”他蹲下身,手指划过青石板上的刻痕,“比如这块议事场,将来变成雨林博物馆,它涨价的钱,归帕蓬。”
“你们不是卖地,是入股。”程长赢向前一步,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合金水壶,“树在,地在,股份就在。孩子能去曼谷上学,老人有医疗舱,年轻人守着家就能赚钱,不用去矿场卖命。”
“入股?”岩坎重复着这个词,干裂的嘴唇沾着白色唾沫。他身后的岩图——那个手臂纹着蟒蛇图腾的儿子,突然拔刀出鞘,刀刃映出程长赢平静的脸:“我们信不过大老板的嘴!”
程长赢朝陈墨点头。平板屏幕亮起区块链界面,帕蓬寨西头那片实验林的数据正在跳动。编号pt-001的橡胶树旁,绿色数字正随着新加坡交易所的行情波动:“今早割胶1.8公斤,按此刻价格,它为 owner赚了320泰铢——抵过去三天的收入。”
人群炸开了锅。穿迷彩裤的年轻人抢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胡乱滑动,当看到pt-007对应着自家的橡胶园时,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岩坎的手开始颤抖,黑檀手杖在石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他缓缓起身,走向空地边缘那根半人高的界碑。石柱上刻着帕蓬祖先迁徙的路线,石缝里还嵌着1943年抵抗日军时的弹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那是帕蓬的根,去年雨季涨水时,五个壮汉才把它重新立稳。
老酋长伸出枯手,指尖抚过那些被香火熏黑的刻痕。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银。突然,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死死扣住界碑顶端,青筋在古铜色的胳膊上暴起如蛇!
“嘿——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沉重的界碑竟被他硬生生拔起!尘土簌簌落在他褪色的筒裙上,岩图想去帮忙,却被父亲眼中的凶光钉在原地。
岩坎抱着比腰还粗的石碑,踉跄着冲向寨口那棵最老的橡胶树。树身上的割胶痕像年轮般密集,最深处刻着1975年的字样——那是岩坎年轻时留下的。
“爹!”岩图目眦欲裂。那是帕蓬的树王,每年祭典都要涂鸡血的神树。
程长赢瞳孔骤缩。他看清了老酋长眼中的决绝——就像前世矿道塌方时,那个把他推出安全门的少年。
“砰!”
界碑狠狠砸在树王粗壮的树干上。木屑飞溅中,程长赢看见岩坎花白的头发混着树胶汁液飞扬。老酋长扶着被砸出凹痕的树干,转过身时,满脸血污里嵌着亮得惊人的光。
“这树!这地!”他指向程长赢,声音嘶哑如破锣,“从今天起,姓程!”
吼声震得树梢的犀鸟惊飞而起。岩图手里的刀“哐当”落地,穿筒裙的妇人们捂着脸哭,年轻人却在石板上跺脚,震起满地尘土。
程长赢郑重点头,右手按在胸口——那是帕蓬人立誓的姿势。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安保队员跌跌撞撞冲进来,防护服的裤腿沾着暗红色泥浆:“程总!树王根下……挖出了沈氏的金属箱!上面有倒计时!”
程长赢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猛地看向橡胶林深处,那里的雾气不知何时变成了灰紫色。沈哲瀚这头毒蛇,竟在神树底下埋了雷。
岩图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砍刀就往树王冲。程长赢一把拉住他,指节因用力泛白:“让拆弹组来!那是生物触发装置,碰了会炸!”
老酋长突然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他指着倒计时器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声音轻得像风:“沈家人……总爱挖别人的根。”
程长赢看着老人胸口渗出的血——刚才拔界碑时用力过猛,旧伤裂开了。他突然明白,岩坎砸碎树王的那一刻,就没打算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给我看看。”老酋长推开岩图的手,接过平板。当看到pt-001对应的名字是自己时,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浊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