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驾鹤西去之亲人来过(三)
后半夜的风裹着沙粒,打在毡毯上簌簌响。阿依娜往火堆里添了把枯草,火星子窜起来,照见苏和蜷缩的背影——她把阿娅的蓝底白花毡毯裹得很紧,像只受惊的小兽,发间的木簪在火光里闪了闪,簪头缺瓣的沙枣花影影绰绰。
“苏和妹子,你冷吗?”阿依娜往她身边挪了挪。她掌心还留着半块沙枣干的余温,是睡前苏和塞给她的,蜜甜的味道透过粗布衣裳渗出来,暖得像揣了块小太阳。虽已过而立之年,她手指却依旧纤细,虎口处磨出的薄茧是常年缝补、劳作留下的印记,只有在抚过旧物时,才会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
苏和的肩膀动了动,声音从毡毯里闷闷传出来:“不冷。”她顿了顿,突然掀开毡毯一角,露出双红通通的眼睛,“阿依娜姐怎么还没睡?”
“我在数星星。”阿依娜指着天边,指尖划过最亮的那颗,“也平总说,那颗是苏和爷爷,旁边那颗是阿娅。你看它们靠得多近,是不是在说悄悄话?”她是家中长女,从小带着弟弟妹妹讨生活,早已习惯了用沉稳的语气说话,只有提到故人才会泄出几分柔意。
苏和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被火光映得像沾了碎金:“是呢。爷爷总说,人走了就会变成星星,想谁了,就眨眨眼。”
阿依娜突然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苏和妹子,你其实不是货郎吧?”
苏和的手猛地攥紧了毡毯。布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极了三个月前那个雪夜,她在爷爷的床前听见的、他攥着那截红绳的动静。
那天爷爷已经说不出话了,枯瘦的手指死死缠着红绳,绳结是阿娅小时候编的,歪歪扭扭像条扭不动的蛇。苏和趴在他耳边说“我去接阿依娜姐他们,带您去看关内的桃花”,爷爷的手指突然松了松,红绳落在枕头上,像条终于歇脚的路。
“阿依娜姐怎么知道?”苏和的声音发涩,像被沙粒磨过。她想起半个月前在沙丘后遇到阿依娜时,对方正蹲在地上埋什么东西,看见她就往身后藏,被她一把抓住手腕——那掌心藏着块狼皮护符,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狼,针脚乱得像团草,正是阿娅当年绣坏了、被爷爷缝在灯笼上的那个。
“因为你拆过我的护符呀。”阿依娜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去年冬天在驿站,我把护符藏在枕头下,你趁我睡着偷偷翻出来,对着灯看了好久。”她记得那时苏和还带着少年人的莽撞,指尖碰护符时的小心翼翼,倒让她想起小时候阿娅偷翻她针线笸箩的样子。
苏和的心猛地一沉。她确实记得那夜,驿站的油灯昏昏黄黄,护符上的狼头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针脚里还卡着根蓝线,是阿娅当年用织坏的羊毛线剩的。她摸着那粗糙的针脚,突然想起小时候,阿娅总抢她的绣花针,说“苏和妹妹的手太笨,绣出来的狼像只狗”,却在她被针扎到时,偷偷往她手心里塞颗沙枣干。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认识阿娅。”阿依娜往火堆里扔了根细柴,火苗窜起来,照亮她额角的疤痕——是十年前在沙枣林里为了护着年幼的也平,被马匪的刀柄撞的,当时血流不止,是阿娅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她敷上,一边骂她“逞能”,一边把自己的护符摘下来塞给她,说“狼爷爷会保佑你”。
苏和别过脸,望着远处的沙丘。月光把沙丘照得像片银海,让她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沙地里藏着好多故事,风一吹,就都跑出来了。”
她第一次拆穿阿依娜的秘密,也是在这样的月夜。那天阿依娜为了掩护也平,被马匪的流矢擦伤了胳膊,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嘴里胡话连篇,喊着“爹的刀别生锈”,喊着“娘的绣花绷子还在梁上”。苏和给她换药时,摸到她贴身处藏着块铁片,上面刻着个“也”字——是也平的爹生前用的刀牌,当年马匪洗劫村子时,阿依娜抱着年幼的弟弟藏在柴房,眼睁睁看着爹娘把刀牌塞给她,说“带着弟弟活下去”。
“也平其实是你亲弟弟,对不对?”苏和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听见,“你怕他知道爹娘不在了,一直瞒着他,说自己是邻居家的大姐。”
阿依娜的笑突然僵住,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指节泛白:“你怎么……”
“因为你总在夜里偷偷看那刀牌。”苏和往火堆里添了块柴,“也平他爹我见过,前年在关内的集市上,他给你买过支银簪,说‘我家阿依娜是大姐,该有件像样的东西’。”
阿依娜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火堆里“滋啦”响:“爹娘让马匪杀了……他们把刀牌塞给我,让我带着也平跑……他那时候才五岁,我怕他记恨,怕他活在仇恨里,就说‘我是你阿依娜姐,以后我护着你’。”她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压抑多年的哽咽,“黑风口那天,我看见马匪的刀砍向也平,想冲上去挡,是你从后面拽住我……苏和妹子,你那时候就认出我了,对不对?”
苏和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阿娅哄她那样:“我认出你衣服上的补丁了,是婶子用你织坏的羊毛线补的,针脚跟阿娅的一样,歪歪扭扭的。”
风突然停了,远处的驼铃声清晰起来,叮铃叮铃的,像谁在数着路上的脚印。苏和望着火堆里跳动的火苗,想起爷爷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路上的人啊,心里都揣着个秘密,像揣着块热石头,捂久了,总会烫出来的。”
“其实我也有秘密。”苏和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是货郎,是跟着爷爷来寻你们的。爷爷说阿娅她娘走得早,阿娅跟着你们在驿站受了太多苦,要接你们回关内过好日子。”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块半旧的绣花绷子,上面绷着块没绣完的布,蓝底白花,正是阿娅那件毡毯的花样:“这是阿娅她娘当年没绣完的,爷爷总说‘等阿娅来了,让她接着绣’。”
阿依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你为什么要装货郎?”
“因为我怕。”苏和的声音低了下去,“爷爷走后,我一个人走了三个月,路上遇到过马匪,也遇到过骗子。看见你带着也平,背着昏迷的琪亚娜,靴筒里还别着把磨亮的刀,我怕你们不信我,就编了个谎。”
她想起初见阿依娜时的样子,女人背着琪亚娜,手里牵着也平,腰间的布包里露出半截针线,针脚细密——阿娅说过,阿依娜姐的手可巧了,能把破洞补得像朵花,去年也平磨破的裤子后片,就是她用蓝线绣了朵沙枣花遮丑的。
“其实你第一天给琪亚娜涂药膏,我就知道你是自己人了。”阿依娜突然说,“那药膏里有沙枣花蜜,是我娘教阿娅的,说‘女孩子家的手要护好’,只有咱们驿站出来的人才懂这方子。”
火堆渐渐变成了暗红的炭火,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依偎着,像株并蒂的沙枣树。苏和把绣花绷子往阿依娜手里塞了塞:“等到了关内,我们一起给阿娅的毡毯绣完好不好?她总说要绣片桃花林,说‘爷爷还没见过桃花呢’。”
阿依娜用力点头,手指攥着绣花绷子,指尖摸到绷子边缘刻着个“苏”字——是爷爷的手艺,他总爱在木头上刻自己的名字,说“这样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苏和妹子,”阿依娜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其实有两个名字吧?我听见也平在梦里喊过‘阿禾’,说‘阿禾要像沙枣树一样,在哪儿都能扎根’。”
苏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笑:“是呢。爷爷说我出生在禾苗长出来的时节,就叫阿禾。后来走商的人都喊我苏和,说‘跟你爷爷一个名,好记’。”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也平醒了。他看见阿依娜和苏和靠在炭火边睡着了,阿依娜怀里揣着绣花绷子,苏和的发间落了片沙枣叶,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握着什么宝贝。
也平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起身去牵马。马背上的毡毯被风吹得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裹着的沙枣干,红得发亮,像一颗颗小小的心。
他想起昨夜苏和说的话,想起阿娅临终前的呢喃,突然明白姐姐多年的隐瞒,苏和一路的追随,都藏着同一份心意——有些伤痛不必说破,有些牵挂会化成力量,就像沙地里的种子,只要心里有暖意,总会长出新的希望。
远处的沙丘后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得像滴落在叶尖的露珠。也平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突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些——关内的桃花,该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