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的约定
墙角的影子凝在火光边缘,黑丝随着跳动的火苗轻轻晃,像幅浸了墨的绢被风掀动边角。阿娅的意识浮在半空中,能看见自己躺在草堆上的手,指节泛着青白,却被阿依娜的掌心裹得严实。
“舍得吗?”那声音又钻进心里,比刚才沉了些,像老牧民在雪夜里敲火石,“你才多大?草原上的姑娘,这岁数该骑着马追黄羊,该在敖包前系红绸子。”
阿娅在心里数了数。六岁前总趴在阿爸的箭囊上打盹,闻着皮革混着松脂的味道,看他把烧红的箭头浸进冷水,“滋啦”一声冒起白雾;五岁那年春天,阿妈在毡房里绣毡毯,她偷抓了把彩线缠在手腕上,被阿妈笑着拍掉,指尖却带着羊毛的暖。算起来,被塞进那辆摇摇晃晃的牛车时,她还没学会打套马杆的绳结,还没等到阿爸说的“雪化了就教你骑马”。
“舍不得的事多着呢。”她在心里答,声音像被露水浸过的草叶,“舍不得琪亚娜的奶酒,她总说要酿最烈的,可每次都偷偷往酒坛里掺蜂蜜;舍不得郭将军的小刀,上次他削木簪子,把手指划了个口子,还嘴硬说‘这点血算什么’;最舍不得阿依娜的手,她绣荷包总扎到自己,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偏要说是‘草原的章法’。”
影子往前挪了半尺,离火光更近了些。那些黑丝不再飘了,像被梳顺的羊毛,垂在地上时竟扫出细弱的灰痕。它两团深黑的洞里,细碎的光又浮了上来,这次看得更清,像星子落在墨池里。
“那时候在黑风口,你蹲在门槛边,我以为是琪亚娜的头发。”阿娅忽然想起这事,嘴角在意识里弯得更明显,“她总爱趴在我腿上睡觉,头发蹭得人痒痒的。我迷迷糊糊抓了把,抓到的却是你的黑丝,凉飕飕的,像冬天的冰碴子。”
影子没说话,却有股极淡的气息漫过来,不是香,也不是腥,倒像雨后的草原,带着点土腥味和草叶的清。阿娅忽然明白,这大概是它在听的样子。
“那时候不想走,是怕他们没人护着。”她的意念轻下来,像在说给风听,“琪亚娜看着凶,其实胆子小,上次遇见狼群,她把我护在身后,腿肚子都在抖;阿依娜看着软,心里却犟,为了护我,敢跟徐有贞的人拼命。他们俩凑在一起,就像没上弦的弓,看着唬人,真遇着事就慌了。”
她看见草堆上的自己,眉头微微蹙着,像是还在操心。阿依娜正用帕子擦她的脸,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眼泪掉在帕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琪亚娜蹲在火堆边捣药,石杵撞在罐底,发出“咚咚”的响,节奏却比刚才乱了,像是心不在焉。
“可现在不一样了。”阿娅的意念里浮出笑意,“郭将军带了三百亲兵守在驿站外,刀出鞘时能映亮半条街;琪亚娜找到的药虽然不多,却够撑到雁门关了;阿依娜……你看她刚跟郭将军说话时,腰杆挺得多直,像草原上的白杨树。”
影子朝草堆这边偏了偏,像是在顺着她的目光看。火光在它身上投下晃动的纹,那些黑丝忽然泛起极淡的红,像被火燎过的布边。
“你看啊,”阿娅的意念朝着门口扬了扬,“郭将军的靴子刚踩过门槛,他脚边的刀鞘上还沾着泥,那是守了半宿的印子;琪亚娜的药罐里飘出药香了,她往里面加了颗蜜枣,是上次从商队那里换的,一直舍不得吃;阿依娜把披风往我脖子里紧了紧,她的手在抖,却把结系得很牢……”
她数着这些细节,像在清点珍藏的宝贝。意识里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能看见琪亚娜捣药时,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点药末;能看见阿依娜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是上次在山坡上摔的;甚至能看见郭将军站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都长大了。”阿娅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带着点欣慰,“就像草原上的小马驹,摔过几跤,就学会自己找水草了。”
那影子忽然动了。它慢慢直起身,不再是蹲踞的样子,黑丝垂落时竟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铺开,像块洗旧的黑毡。两团深黑的洞里,那些细碎的光聚了聚,竟映出阿娅意识里的模样——一个穿着草原短褂的姑娘,后腰渗着血,却笑得明亮。
“舍得走了?”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不那么糙了,像被风磨圆的石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阿娅在心里点头。她看见自己躺在草堆上的身体,胸口的起伏越来越缓,像快停摆的钟。阿依娜的哭声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手却始终没松开她的手。琪亚娜端着药碗过来,脚步轻得像猫,大概是怕惊着她。
“走吧。”她在心里朝着影子伸出手,意识里的指尖穿过那片黑丝,竟触到点暖,像晒过太阳的羊毛,“但得先去雁门关。我要看着他们过了关,看着郭将军的队伍把旗子插在关楼上,看着琪亚娜对着关口的风喊‘我们回家了’。”
影子的黑丝缠上她的意识,像温柔的绳。那些黑丝里浮出细碎的光,这次不再是星子,倒像阿依娜绣荷包时用的金线,缠缠绕绕,把她的意念裹得严实。
“还得看着阿依娜见到宫里的朋友,她总说那位公主会喜欢她的绣品。”阿娅又想起一件事,急忙补充,“还有郭将军,他答应过我,要在边关种一片草原的花,我得看着第一朵花发芽。”
影子没说话,却带着她的意识往起飘。草堆、火光、驿站的土墙都在往下沉,像退潮的水。阿依娜的红披风变成一团暖烘烘的光,琪亚娜的声音变成风里的絮语,只有郭将军按在刀柄上的手,还清晰地印在意识里,坚定得像块石头。
“对了,”阿娅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意念里带着点急,“琪亚娜答应过要给我酿奶酒,用草原的泉水和新收的青稞。她总说要等我好了,在敖包前开坛,让风也尝尝……我得等着那坛酒开封。”
影子带着她穿过驿站的屋顶,月光落在黑丝上,泛出银亮的光。远处的街道上,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梆梆”的声传得很远,像在为谁送行。
“会等的。”那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像晒过太阳的石头,轻轻落在她意识里,“等风把雁门关的消息送来,等青稞酿成酒,等草原的花在边关发了芽……”
阿娅的意识随着影子飘向夜空,低头时还能看见驿站的窗棂里,那团跳动的火光像颗心,暖烘烘地亮着。她知道,那是她牵挂的人还在,是她没走完的路,正被他们好好地接着走下去。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点自由的轻。阿娅在心里笑了,这次的笑落在意识里,竟像风铃般响了起来。
走吧。她想。
不是结束,是换种方式,接着看这人间。看那些被巫术偷走的岁月里,没能长成的模样,都在他们身上慢慢舒展——像阿爸说过的那匹狼皮缰绳,终究会系在奔向草原的马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