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迷雾·续章
也平的嘶吼像被寒风撕裂的布帛,在溶洞里撞出细碎的回声。他死死攥着琪亚娜的手腕,指腹嵌进她腕骨的凹陷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截纤细的骨头。
“姐姐快走!”他的声音里裹着血沫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剜出来的,“把阿娅……安顿好。走!”
最后那个“走”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琪亚娜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脚踝在石缝里卡得更紧,刺骨的疼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可她盯着也平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原本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浑浊的雾,那是急火攻心的焦躁,更是破釜沉舟的狠厉。
琪亚娜忽然想起昨夜在部落帐篷里,也平守在阿娅床边,握着妹妹冰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时阿娅已经气若游丝,下体的血浸透了三层羊皮褥子,医婆摇着头说“怕是熬不过今晨”,也平却咬着牙说“我去黑风口找雪参,她能等”。
“阿娅还在等你。”琪亚娜的声音发颤,她试图掰开也平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冻疮,裂开的口子结着黑痂,混着泥土和血,“你跟我一起走,雪参找到了,她能活的。”
也平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重得让她踉跄着撞在石壁上。头顶的冰棱被震得簌簌作响,掉下来一小块冰碴,砸在琪亚娜的发间,瞬间化成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凉得像泪。
“走!”他又吼了一声,这次声音哑得厉害,“阿娅不能没人管!她连话都……”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他想起阿娅蜷缩在羊皮褥上的样子。小姑娘从昨天起就发不出声音了,嘴唇白得像雪,呼吸细得像游丝,只有每次剧痛袭来时,眉头会猛地蹙起,眼角滚下一滴泪,无声无息地砸在褥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医婆说那是血亏到了极致,气若游丝,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
这样的阿娅,怎么能没人守着?
也平的目光扫过琪亚娜被石缝卡着的脚踝,又瞟向通道深处——那里传来老陈的咳嗽声,混着铁器拖过石壁的刺耳声响,越来越近了。周明的叫骂声也钻了进来:“那瓦剌小子肯定藏了密道!找到他,郭总兵赏的银子够咱们快活三年!”
“三年?”也平嗤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周明,你忘了去年冬天,你娘在大同城墙根下冻僵的样子?她怀里还揣着给你留的半块麦饼,硬得能硌掉牙。”
通道那头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爆发出更凶的咒骂:“小崽子找死!”铁器撞击石壁的脆响越来越密,偶尔有火星溅进通道,在昏暗中划出短暂的亮痕,照亮了也平沾着血的衣襟——那是刚才为了护雪参,被周明的手下砍中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热乎的血混着冰碴子,冻得皮肉发紧。
琪亚娜突然伸手去解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是她爹生前给她的,据说能安神。她想把玉塞给也平,却被他一把按住手。
“拿着。”也平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进她掌心。不是雪参,是阿娅的银坠。链子断了半截,他用草原上最结实的狼筋缠了三圈,结打得又紧又密,显然是怕在路上散开。“阿娅认这个,夜里惊醒了,摸着它能踏实些。”
琪亚娜的指尖触到银坠冰凉的弧度,突然想起昨夜守在阿娅床边的情景。小姑娘发着高热,手却死死攥着这枚银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那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连。医婆说,这是孩子气若游丝时的执念,抓着点东西,才好捱过那些疼。
“医婆说……”琪亚娜的声音抖得厉害,“雪参要炖三个时辰,加两勺蜜,不然太苦……阿娅她……”
“我知道。”也平打断她,声音突然软了些,“你记着,炖的时候要用陶锅,别用铁器,不然药性会散。她要是不肯咽,你就用银勺一点点喂,像喂小羊羔那样。”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琪亚娜被血染红的指尖上——那是刚才搬冰锥时被划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冰地上,瞬间凝成小小的血珠。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琪亚娜帮阿娅梳辫子,也是这样细声细气地哄着,说“阿娅的头发比草原上的风还软”。
这样的人,才能把阿娅照顾好。
通道那头传来老陈的咳嗽声,比刚才更重了,还夹杂着周明的抱怨:“他娘的,这通道怎么这么窄?早知道带把斧头来!”铁器刮擦石壁的声音更近了,能隐约看见老陈举着的火把,橙红色的光在石壁上晃来晃去,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也平突然转身,用肩膀去撞通道中央的冰锥。那冰锥足有半人高,是刚才他特意劈下来堵路的,此刻被他撞得“咔嚓”响,冰碴子簌簌往下掉,砸在他的皮帽上。
“也平!”琪亚娜急得去拉他,“你要干什么?”
“把路让开点。”也平喘着气,额头上青筋暴起,“你脚踝卡着,得……得把石缝凿开。”他从腰间解下弯刀,刀柄上还沾着周明手下的血,他却顾不上擦,抡起刀就往石缝里劈。
“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冰碴子崩到琪亚娜脸上,她却没躲,只死死盯着也平的后背。他的皮袍后襟被刚才的伤口洇出大片深色,随着挥刀的动作,那片深色还在慢慢扩大,像朵在雪地里绽开的暗花。
“姐姐,”也平的声音混着喘息,从刀刃下钻出来,“阿娅怕黑,夜里得点着松油灯,亮堂堂的她才敢睡。她还怕疼,换药的时候你得哼那首草原调子,就是去年夏天,你教她的那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用力,脖颈上的青筋绷得像要断的弓弦。琪亚娜忽然想起那首调子,是她从一个瓦剌老阿妈那学的,说是能安神。去年夏天,阿娅摔破了膝盖,哭得直抽噎,她哼着这调子,轻轻吹着伤口,小姑娘果然就不哭了,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可现在,阿娅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通道那头的火把突然亮起来,老陈的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狰狞:“找到你们了!”他手里举着把短刀,刀尖上还滴着血,显然是刚才砍伤了什么活物——琪亚娜的心猛地一揪,想起了刚才跟着也平进来的狼崽,那小家伙前腿受了伤,跑不快。
“嗷——”一声凄厉的狼嚎从通道那头传来,接着是周明的怒骂:“死狼崽子!还敢咬人!”
也平的动作猛地一顿,眼底瞬间燃起红焰。他突然转身,将琪亚娜往身后一护,自己迎着火把冲了过去。弯刀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弧,直劈老陈的面门,动作快得像草原上的猎鹰。
“姐姐快走!”他的嘶吼再次炸响,这次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别管我!带阿娅去关内,找个没有风雪的地方!”
琪亚娜看着他的背影冲进火光里,看着弯刀与短刀撞出的火星,看着老陈踉跄着后退,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卡在脚踝的石缝“咔嚓”一声裂开了。她顾不上脚踝的剧痛,抓起地上的雪参,踉跄着往通道深处跑。
她知道也平为什么要让她走。他是想拖着这些人,给她争取时间。黑风口的雾大,只要她带着雪参回到部落,阿娅就有救。
跑出没几步,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是也平引爆了藏在通道里的炸药。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夹杂着也平模糊的嘶吼,像是在喊她的名字,又像是在喊阿娅的。
琪亚娜捂着嘴,不敢回头。她怀里的雪参用狼头花布包着,布角沾着的冰碴子硌着掌心,像阿娅昨夜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泪,凉得刺骨。
通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大,她终于跑出了溶洞。外面的风雪比来时更紧,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白桦林跑,怀里的雪参被体温焐得微微发暖,那是阿娅活下去的指望。
快到白桦林时,她忽然看见雪地里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
是阿娅。
小姑娘裹在厚厚的羊皮里,像只被遗弃的小兽,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琪亚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扑过去将她抱起来——触手一片滚烫,是高热未退的温度。
“阿娅?”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怀里的小家伙没有回应,只有细微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像片羽毛轻轻扫过。琪亚娜这才发现,阿娅的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狼头花布,那是也平临走时,从自己衣襟上撕给她的,上面还沾着他的体温。
琪亚娜将雪参塞进怀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阿娅滚烫的脸颊。小姑娘的眉头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眼角沁出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砸在那半块花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和昨夜在帐篷里一模一样。
“阿娅不怕。”琪亚娜把她抱紧些,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姐姐带你回家,哥哥……哥哥很快就来。”
她抬头望向黑风口的方向,那里的雾更浓了,隐约能看见火光在雾里跳动,像濒死的星辰。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像是谁在低声呜咽,又像是也平那句没说完的话,在风雪里反复回荡——
“阿娅……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