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暑气还没褪尽,梧桐叶在晚风里沙沙响。城南老街上的岐仁堂刚落了卷帘门一半,里头飘出的艾草香混着薄荷的清苦,在喧闹的夜市摊香气里辟出一块安静地界。
岐大夫正低头给案头的薄荷浇最后一遍水,玻璃罐里的薄荷叶绿得发亮。他五十出头,穿件月白棉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常年把脉磨出薄茧的手腕。诊室里靠墙的博古架上,青花瓷罐一溜排开,上头贴着“天麻”“蔓荆子”的红签,最上头摆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黄帝内经》。
“岐大夫,还没走呢?”门口探进个脑袋,是对门杂货铺的李婶,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我家小梅……这脸怕是出大事了!”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姑娘跟着走进来,头埋得低低的,用口罩捂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右眼微微闭着,眼角有点往下耷拉。姑娘叫梅晓娟,在街口的惠民超市当收银员,平时总乐呵呵的,此刻肩膀僵得像块板。
“先坐。”岐大夫放下水壶,示意姑娘摘了口罩。梅晓娟犹豫了一下,慢慢扯下口罩——右边脸明显不对劲儿,嘴角歪向左边,鼓腮帮子时右边漏气,右眼闭不紧,眼泪汪汪的,一说话漏风:“岐大夫,您看我这……昨天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刷牙,水顺着右边嘴角往下淌,笑也笑不拢,同事说我脸歪了……”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
岐大夫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右边的脸颊,又抬抬她的眉骨:“右边额纹没了,鼻唇沟也平了。啥时候开始的?”
“就今早起的。”梅晓娟的妈跟在后头,急得直搓手,“这孩子昨天值晚班,超市空调开得足,她就坐在空调底下对账,后半夜才回来,今早起来就成这样了。是不是中风啊?我听说中风会瘫!”
岐大夫让梅晓娟伸出舌头,又搭了搭脉,指尖下的脉象浮而带弦。他松开手,慢悠悠道:“不是中风,是‘口僻’,老辈人叫‘吊线风’。你看《黄帝内经》里说的‘风中于络,肌肤不仁’,就是这道理。”
“络?”梅晓娟妈没听懂。
“就是咱身上的经络,像四通八达的小路。”岐大夫拿起桌上的经络图,指着头面部的经络,“晓娟这孩子,最近是不是总熬夜?超市晚班累得很吧?”
梅晓娟点点头:“是啊,最近超市搞促销,天天加班到后半夜,回来还想刷会儿手机,睡得少,饭也将就吃。”
“这就对了。”岐大夫叹口气,“《黄帝内经》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你这是熬得正气亏了,就像墙上的砖缝,平时看着结实,时间长了松动了,刮风下雨就往里渗水。昨晚空调那股冷风,就是‘风邪’,顺着你头面的经络缝钻进去了,经络堵了,气血过不去,脸上的肌肉没了气血滋养,就松垮了,可不就歪了?”
梅晓娟听得直点头:“难怪我右边脸木木的,像不是自己的。那能治好不?会不会留后遗症啊?”她越说越急,眼泪掉了下来。
“别急。”岐大夫递过纸巾,“这病来得快,治得及时,好得也快。不过头一周是‘加重期’,就像刚下雨,水还在往墙缝里渗,症状可能会重点,这时候稳住了,后面就好办。”
他转身开药方,毛笔在宣纸上沙沙响,一边写一边说:“我给你开个方子,先把钻进去的风邪赶出去,再把经络通开。你看这天麻,《本草纲目》里叫它‘定风草’,专管平肝息风,就像给乱晃的风筝加个坠子,让风邪定住;蔓荆子呢,轻浮得很,能顺着经络往上走,把头上的风邪散出去,配着防风,这俩就像两把小扫帚,专扫头面的风。”
“还有这牛蒡子,《珍珠囊》里说它能‘去皮肤风’,对付你这脸上的毛病是特效药。”岐大夫指着药方上的药名,“再加上蜈蚣、全虫、僵蚕、地龙这四位,都是会爬会钻的,能顺着经络把堵着的地方通开,就像管道疏通器,哪儿堵了通哪儿;白附子和菖蒲能化痰开窍,风邪进去久了容易生痰,这俩能把痰化了,让经络更通畅。”
梅晓娟妈凑近看药方,字写得苍劲有力:“岐大夫,这些药熬着喝,得多久能好啊?”
“十五天一个疗程,差不多就能好利索。”岐大夫把药方折好递给她,“不过有几条得记牢,比吃药还重要。”他拿起纸笔,写了注意事项:
“第一,别再吹空调、风扇了,尤其头脸,就像刚补好的墙,不能再让雨水淋。每天用热毛巾敷敷脸,促进气血转。”
“第二,嘴得管牢,辛辣的、油腻的、海鲜、烟酒都别碰,这些东西像‘助燃剂’,会让风邪更凶。多喝温水,吃点清淡的,小米粥、蔬菜啥的。”
“第三,出门戴口罩,不光挡风,也别用手揉眼睛、摸嘴巴,手上带细菌,你右眼闭不紧,容易进灰发炎。”
“第四,你这孩子别瞎琢磨,越焦虑越影响气血。《黄帝内经》说‘怒伤肝’,肝主风,情绪一乱,风邪更难收。该睡就睡,别熬夜了。”
“第五,吃饭慢点嚼,你右边嘴不灵活,小心饭粒藏在嘴里,别咬着舌头。”
梅晓娟一条一条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又问:“要不要扎针啊?我有点怕疼。”
岐大夫笑了:“针灸是好帮手,不过头三天先用药稳住,等过了加重期,再来扎针,能让好得更快,还能避免脸抽抽、肌肉缩回去这些后遗症。我这针细得很,像蚊子叮一下,不疼。”
第二天一早,梅晓娟妈拎着熬好的药汤来问:“岐大夫,这药熬出来黑乎乎的,有点腥气,孩子不爱喝咋办?”
岐大夫正在给另一个患者号脉,头也没抬:“告诉她,这是‘正风汤’,喝下去,风邪就不敢捣乱了。嫌腥的话,少放两粒冰糖,不影响药效。”
过了三天,梅晓娟来复诊,脸上的歪斜好像重了点,右眼更难闭上了。她眼圈红红的:“岐大夫,是不是药不管用啊?咋更重了?”
岐大夫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搭了脉:“别慌,这就是我说的加重期,风邪在里头闹腾呢,就像打仗,刚开始敌人还在反扑,等药劲儿上来,就该咱们占上风了。你看你这脉,比前两天沉实了点,说明正气开始顶上去了。”他又调了调药方,加了点黄芪:“这是给正气加点劲儿,让它把风邪赶出去。”
这次复诊,岐大夫开始给她针灸。银针轻轻扎在太阳穴、颊车穴、地仓穴,梅晓娟紧张得攥着拳头,岐大夫一边捻针一边说:“放松点,你看这针,就像给经络通通电,让气血跑快点。《难经》里说‘针所不为,灸之所宜’,咱们这针,就是帮着药把劲儿送到该去的地方。”
扎了十分钟,起针后,梅晓娟试着鼓了鼓腮,好像右边漏气少了点:“哎,好像有点劲儿了!”
岐大夫点点头:“这就对了。回去接着吃药,别忘了热敷,每天三次,每次一刻钟。”
一周后,梅晓娟再来,脸上的歪斜明显轻了,嘴角能微微上扬了,右眼也能闭上大半。她进门就笑:“岐大夫,昨晚我试着吹口哨,居然能出声了!”
岐大夫让她抬抬眉毛,右边的额纹浅浅地出来了。他捋着胡子:“不错不错,风邪退了大半,经络通开不少。再喝一周药,针灸跟上,就能好利索了。”
这一周,梅晓娟按岐大夫说的,每天早睡,按时敷脸,吃饭也清淡了,超市同事们还帮她调了白班。她妈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山药粥、南瓜汤,说“给正气加养料”。
到了第十五天,梅晓娟来谢诊,脸上已经看不出歪斜了,鼓腮、闭眼、笑,都和以前一样。她给岐大夫带了袋自己做的薄荷糖:“岐大夫,您这药真神!我现在上班都敢摘口罩了,同事们都说中医太厉害。”
岐大夫摆摆手:“不是药神,是你听话,按时吃药,改了坏毛病,正气足了,病自然就跑了。记住,以后别再贪凉熬夜了,不然风邪还会找上门。”
梅晓娟使劲点头:“知道了!我现在每天十点就睡,空调也调高点,还跟着我妈学熬小米粥呢。”
那天傍晚,岐仁堂的卷帘门缓缓落下,博古架上的“天麻”瓷罐在夕阳下闪着光。岐大夫翻开《黄帝内经》,在“风为百病之长”那句话旁,轻轻画了个圈,旁边写着:“正气足,邪自退,生活调,病不扰。”
老街的路灯亮了,夜市的香气又飘了过来,岐仁堂里的艾草香,混在其中,像一句无声的叮嘱,护着这方水土里的人们,躲开风邪,守住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