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青石巷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金黄。岐仁堂的铜炉里煨着附子,辛香混着当归的甜气漫到巷口,恰好接住被徒弟搀扶着进来的李大爷。老爷子七十出头,退休前是机床厂的老钳工,此刻嘴唇发紫,每走三步就要扶着墙喘半天,喉间的痰鸣像破风箱抽拉,听得人心里发紧。
“岐大夫……咳咳……我这身子算熬不住了……”李大爷瘫在竹椅上,额头上的冷汗把皱纹泡得发亮,“白天手心脚心烫得像揣着烙铁,夜里盖三床被子还觉得后腰冒凉风。昨晚起夜,刚走到尿盆边就天旋地转,差点栽倒——西医说我是心衰,让住院插管子,我这把老骨头,哪禁得住折腾啊!”
岐大夫示意徒弟递上姜枣茶,自己则取来脉枕。三指搭在李大爷腕上,脉象浮取细数如发丝,沉按又迟弱无力,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再看舌苔,舌面干得发裂,边缘却胖大带齿痕,苔白腻中透着点黄,像深秋湿地里半枯的苔藓。
“您这喘,是吸气费劲还是呼气费劲?”岐大夫轻声问,顺手翻开案头的《医学衷中参西录》,书页停在“参赭镇气汤”条目上。
“吸不进!”李大爷猛地咳出口痰,青白色带着泡沫,“就像嗓子眼被人攥住,想吸口气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夜里躺不平,只能靠着被子坐半宿。好不容易睡着,汗能把枕头湿透,醒了浑身没劲,连穿袜子都得老婆子搭把手。”
站在一旁的徒弟小张忍不住插话:“李大爷,您这是阴虚吧?手心烫、盗汗,跟书上写的阴虚证对上了。”
“不全对。”岐大夫摇头,伸手摸了摸李大爷的脚,袜底湿冷得像浸了井水,“您再摸摸他的脚,三伏天也冰凉,这是阳虚。”他又让李大爷张开嘴,牙龈泛着淡紫色,“阴虚生内热,阳虚生外寒,老爷子这是阴阳两虚,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顶漏雨(阴虚),地基又潮(阳虚),不一起修补,光堵漏雨的地方没用。”
李大爷的儿子在旁补充:“我爸这病拖了五年,刚开始就觉得累,后来慢慢喘上了。去年冬天感冒后加重,西医开的药吃了就好点,停药就犯。前阵子听人说六味地黄丸补阴虚,买了几盒,越吃越喘,还添了拉肚子的毛病。”
岐大夫指着《医学衷中参西录》里的“来复汤”方解:“张锡纯先生说过,‘元气之脱,皆脱在肝’,肝主疏泄,肾主封藏,您父亲这是肝肾两虚,封藏不住元气,就像没盖严的水壶,水开了气全泄了。六味地黄丸是滋阴的,但它偏凉,您父亲阳虚底子,吃了就像给寒锅里加冰,脾胃一伤,痰湿更重,喘得自然厉害。”
他让徒弟取来三枚山萸肉,紫红的果实饱满如玛瑙:“救这种虚极欲脱的证,得先固住元气。这山萸肉是‘固脱第一药’,《神农本草经》说它‘主心下邪气,寒热,温中,逐寒湿痹’,张锡纯最善用它,来复汤里用至二两,就是借它酸敛之性,把快泄的元气拽回来。”
李大爷喘着问:“那我这又热又冷的,到底该补阴还是补阳?”
岐大夫翻开《黄帝内经》“阴平阳秘”篇:“您这是‘阴阳两虚,虚阳上浮’。就像烧干锅,底下没火(阳虚),锅边却燎得发黑(阴虚火旺)。得先添柴(补阳),再加水(滋阴),还得盖上锅盖(固脱),三管齐下。”他提笔写方子,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先用来复汤救急——山萸肉60g为君,生龙骨30g、生牡蛎30g助它固脱,就像给水壶加个严实的盖;白芍18g敛阴,人参12g补气,炙甘草6g调和,这五味药合力,先把您泄掉的元气兜住。”
徒弟小张盯着方子咋舌:“师父,山萸肉用到60g,会不会太猛了?”
“虚极之人,非重剂不能建功。”岐大夫指着李大爷的脉象,“您看这脉,浮而无根,稍动就喘,是元气欲脱的险象。张锡纯治过大汗亡阳的病人,山萸肉用到一两多,就是取它‘大能收敛元气,固涩滑脱’的本事。就像船要沉了,得用粗缆绳才能拽住,细麻绳不顶用。”
他又叮嘱:“这药得用砂锅煎,水开后小火煮20分钟,只煎一次,取浓汁温服。喝药后躺半小时,别起身,让药性慢慢渗进去。这三天别吃生冷,也别出门吹风,就喝小米粥,让脾胃歇着。”
三天后,李大爷由儿子扶着再来,气色好了不少,喘得轻了,能说完整的句子:“岐大夫,这药真神!喝第一碗就觉得嗓子眼松快了,当晚没盗汗,能平躺睡俩钟头。就是还有点烧心,手脚还是烫。”
岐大夫诊脉后笑道:“元气固住了,该调阴阳了。”他取来生山药,雪白的饮片透着粉性:“张锡纯最推崇山药,说它‘能滋阴又能补气,能滑润又能收涩’,您这病,得用它当主帅。”他重新写方:“参赭镇气汤加减——生山药30g、人参10g补肺脾之气,就像给炉子添柴;熟地15g、山萸肉15g滋肾阴,好比加水;生赭石18g重镇降逆,治您这喘,就像给烧开的水壶挪个凉地;生龙骨、生牡蛎各15g固摄,炒苏子6g降痰,白芍12g敛阴,甘草6g调和。”
李大爷儿子不解:“这里面没补阳的药啊?我爸不是阳虚吗?”
“您看这方子,”岐大夫指着生山药和人参,“山药色白入肺,味甘入脾,性温不燥;人参甘温补气,这两味合起来,就是‘阳中求阴’。张锡纯说‘阴阳互根’,补阴时加些补气药,阴就生得快;补阳时加些滋阴药,阳就长得稳。您父亲现在痰湿还重,贸然用附子会助湿生热,得先把气逆和痰湿调顺了。”
他让徒弟取来生赭石,沉甸甸的红棕色矿石泛着金属光泽:“这赭石是降逆的好手,您父亲喘得厉害,是气逆不降,就像烟囱倒烟,得用它把往上冲的气拽下来。《本草纲目》说它‘坠痰涎,止呕吐’,配合苏子,一降气一化痰,喘就能轻大半。”
服药五天后,李大爷的喘减轻了大半,夜里能睡四五个钟头,手心的热劲也缓了。复诊时,他能自己走进诊室,只是说话还有点气短。岐大夫看他舌苔薄了些,脉象沉缓有力了,便在原方基础上加了炒白术12g、茯苓10g:“现在该顾护脾胃了。《黄帝内经》说‘有胃气则生’,脾胃是粮仓,粮仓满了,气血才有来源。白术健脾燥湿,茯苓渗湿,加这两味,就是帮您把吃进去的东西化成气血,而不是变成痰湿。”
又过半月,李大爷再来时,已经能提着一篮自家种的菠菜进门。“岐大夫,您这药真神!现在不喘了,手脚也不烫了,后腰还暖暖的。就是还有点痰多,早上起来得咳几声。”
岐大夫笑着调整方子:“这是痰湿在往外排。给您换薯蓣纳气汤——生山药30g、熟地15g、山萸肉15g滋肾纳气,柿霜饼12g润肺化痰,炒牛蒡子6g、炒苏子6g降气,生龙骨15g固摄,甘草6g调和。这方子比参赭镇气汤平和,适合长期调理,把您这‘气根’扎牢。”
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您看这树,秋天落叶,是为了保存元气;春天发芽,得先长根。人老了,就像这树,得把根(肾)养壮,把叶子(肺)护好,中间的树干(脾胃)结实,才能抗住风霜。”
旁边抓药的小张趁机请教:“师父,怎么判断病人是阴虚还是阳虚啊?我总搞混。”
岐大夫取来两块舌诊模型:“你看这阴虚舌,舌红瘦,苔少甚至无苔,像旱地里的裂缝;阳虚舌呢,舌淡胖,有齿痕,苔白滑,像泡在水里的海绵。再看脉象,阴虚脉细数,像细线绷得紧;阳虚脉沉迟,像闷在水里的鼓。但老年人多是阴阳两虚,得看哪个偏重——五心烦热、盗汗、口干喜冷饮,是阴虚重;畏寒肢冷、便溏、夜尿多,是阳虚重。”
他又拿出张锡纯的“十全育真汤”方解:“对付这种久虚夹瘀的,张锡纯用了三棱、莪术,说‘虚中夹瘀,必用活血’,就像给板结的土地松松土,肥料才能渗进去。您看李大爷刚开始舌底瘀青,现在淡多了,就是气血活了。”
李大爷的最后一次复诊在冬至前,他穿着件薄棉袄,气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前几天社区体检,西医说我这肺功能比去年好多了。您开的药我还在吃,就是量减了一半,感觉浑身有劲,昨天还帮老伴腌了二十斤咸菜!”
岐大夫给他开了最后一个方子:“敦复汤加减,人参10g、附子6g补阳,生山药15g、山萸肉12g滋阴,补骨脂10g、核桃仁10g温肾,茯苓6g、鸡内金6g健脾。这方子温而不燥,滋而不腻,适合冬天进补,把元气补得足足的,开春就不容易犯病了。”
送走李大爷,小张看着墙上的《医学衷中参西录》感慨:“原来治病不能死套方子,得像张锡纯说的,‘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岐大夫点点头,往铜炉里添了块当归:“是啊,中医就像调琴,弦紧了(阴虚)得松松,弦松了(阳虚)得紧紧,还得看琴身(体质)能不能受住。张锡纯的方子好就好在,既守经典,又能变通,就像这来复汤,一味山萸肉用活了,就能从死神手里抢人。”
暮色漫进岐仁堂时,药柜上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张在整理药方,发现李大爷的病历上写着:“治虚如驭舟,既要防浪(固脱),又要掌舵(调阴阳),更要识水性(辨兼夹),三者得宜,方能渡险滩。”这行字的末尾,还画着一株饱满的山萸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