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1933 年),腊月的寒风如同一把把利刃,刮过黔地的每一个角落。在六井溪的神坛之上,神秘的氛围弥漫开来。数名身着独特服饰、被尊称为“神将”的人物,怀揣着某种神秘的使命,踏上了前往沙子坡的道路。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动员当地民众安坛练“神兵”,在那个动荡不安、百姓饱受苦难的年代,为民众寻得一丝希望与力量。
彼时的沙子坡,宛如一座被黑暗笼罩的小镇。毛寨区的一名区丁,正如同往常那般,在沙子坡乡场上狐假虎威地追捐索款。他的身影在街头晃荡,每到一处,百姓们都面露惧色,敢怒而不敢言。然而,命运的转折却在不经意间降临。这几名“神将”恰好路过,看到区丁的恶行,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们本就为反抗压迫而来,怎容得这般欺压百姓的行为。于是,在一阵激烈的冲突中,“神将”们凭借着自身的果敢与力量,将区丁砍死于沙子坡场上。而与区丁一同作恶的张华宣,这个负责收捐税的沙子坡当地人,也未能逃脱正义的制裁,倒在了“神将”们的刀下。
同一天,“神将”们听闻沙子坡街上的王礼江,经常与毛寨区里的人勾结往来,协助区里抓丁派款,鱼肉百姓。为了给这个恶霸一个警告,“神将”们找到了王礼江,割去了他嘴角的一块肉。这一系列举动,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沙子坡及其周围村寨激起了千层浪。百姓们在震惊之余,心中也燃起了反抗的火焰。他们纷纷意识到,或许这些“神兵”便是他们摆脱苦难的希望。于是,各地纷纷派人前往六井溪宁家坪,恳请神坛佛主宁国学到寨里安坛,教练“神兵”。
腊月下旬,池坝保长孟守坤为了满足池坝百姓的愿望,也派出了使者前往宁家坪。第二天中午,宁国学带着十几个“神将”,在众人的期盼中来到了池坝。宁国学,这位五十多岁的佛主,身材高大魁梧,脸庞圆润,三须胡子彰显着他的威严与神秘。他们扛着一面如同晒席般大小的黄旗,每个人头包黄帕子,腰系黄带子,行走之间虎虎生风,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
宁国学等人一抵达池坝,便立刻展开行动。他们让孟守坤保长派人从水井里挑来一挑干净水,放置在孟守坤保长家的堂屋里。随后,宁国学开始传授拜坛练“神兵”的方法。愿意拜坛练“神兵”的人,每人手中捧着一柱香,虔诚地跪在地上,朝着放水桶的方向,拜请天上仙神赐爵授法。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一柱香,香烟起,迎接玉皇大帝下凡保凡民;二柱香,香烟起,迎接天上七仙姐,请你下凡无别事,传授仙法救凡民……”念完之后,“神将”将折成封的黄纸点燃,让纸灰掉进两桶清水中,这便成了所谓的“神水”。跪拜的人拜一会儿后,便喝下这种“神水”,接着再拜再喝,喝了再拜,如此循环往复。
池坝人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压迫的反抗之心,当天就按照宁国学佛主传授的方法行动起来。他们先制作了一面黄色的大旗,插在拜坛地点,然后纷纷跪地跪拜,迎请天上仙神。第一天参加拜坛的人就多达百余人。为了感谢宁国学佛主授法“打救”村民,池坝人凑钱买杀了一头特别大的肥猪,摆下丰盛的宴席,热情款待宁国学及其随行的“神将”。在宴席上,宁国学佛主对同席的几百村民说道:“池坝安了神坛了,从今天起,官家的捐款就不要出了;但大家要诚心诚意敬神,坛上不能断香烟(即要经常拜坛),要忌狗肉,烧香拜坛前要洗手,天天在坛上拜诵,天上神仙便会下凡封官赐爵……”这些话语,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给池坝百姓带来了无尽的希望和勇气。
第二天,宁国学佛主又受胡家坝人之请,率领随从“神将”前往胡家坝安坛授法。自此,池坝神坛每天香烟缭绕,百姓们怀着虔诚的心,期待着神灵的庇佑和力量的赐予。
随着时间的推移,拜坛的人越来越多。池坝村民为了给大家提供一个更宽敞的场所,便将坛移到了杨氏宗祠里面。同时,他们在宗祠的大门上贴上了一副对联:“天上仙神救苦难;地下诸佛保平安。”在宗祠里,每天都有两百人左右参加拜坛。大家沉浸在对“神兵”力量的信仰之中,甚至连生产也无人顾及了。
在杨氏宗祠拜了几天后,奇异的事情接连发生。张家寨的张进礼突然跳起,仿佛有神附体一般,自称受仙神委托为佛主。万家的万太义也跟着跳起来,对拜坛的众人宣称:“我是玉皇大帝派我下凡来保凡民。”于是,万太义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玉皇大帝”。之后,张家寨的张进武又跳起来说自己是“关夫子”;孟守银、梁言善二人则自称“搜山虎”。又过了两天,长岭上杨贵林的妻子文贵弟、何家何相之的女儿何银香等女子,也自称“七仙女”。就这样,隔一两天便有人自封为下凡的各种“神”“仙”,“神将”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参加拜坛者都要经历一种特殊的考验——滚刺条(男人需光着身子滚)。起初,很多人身上被刺伤,鲜血直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似乎真的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庇护,无论怎么滚都不会受伤流血了。滚完刺条后,他们又开始试着用刀砍身子。如果遇到打仗,要参战还得先过“刀关”,也就是试刀。由一个力气最大的“神将”执刀,砍参战者两边手弯处、两大腿和胸肚等地方,若未被砍进,则被准予参战。战前,参战者还要喝一碗“神水”,以求神灵保佑。
民国二十三年正月二十几,谯家区区长张云佩调集了几百荷枪实弹的民团,妄图一举扑灭白石溪、皂东岩等地的“神兵”。宁家坪神坛佛主宁国学得知消息后,立即率领六井溪神坛千余“神兵”前往参战。池坝神坛接到宁国学佛主的通知后,百姓们纷纷响应,要求参战者众多。然而,经过严格的试刀关筛选,只有一百名“神兵”获得了参战资格。这次试刀由杨胜贤执刀,他在当时力气最大,自封周仓大将军。杨光富和李xx二人第一刀便被砍进皮肉,流了不少血,未能通过试刀,只能遗憾地留在后方。
这次参战的“神兵”,除了宁国学率领的六井溪、沙子坡、池坝等坛的千多人外,还有天池坪神坛佛主李天保率领的“神将”,总共约两千人,队伍浩浩荡荡,声势十分浩大。他们怀着对自由和正义的向往,向着白石溪进发,仿佛要将黑暗的压迫彻底粉碎。
张云佩区长看到“神兵”队伍如此浩大,心中不禁感到心虚胆怯。他赶紧率领民团抢占了易守难攻的白石溪营盘,驻扎下来,等待“神兵”进攻。李佛主、宁佛主率领各路“神兵”将营盘团团围住。待靠近营盘后,所有“神兵”便整齐地跪于地上,将刀放于胸前地面,然后双手一合,作揖拱手,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封枪法、破枪法等口诀,同时大声喊道:“令公令婆,大显威严;西天佛主,满堂神圣;观音老母,降下仙童;喊起就起,顺风而起,若还不起,钢刀宰你下凡体,打不进,杀不进,一刀砍去白印印。”
营盘里的民团见状,慌忙开枪射击。一时间,枪声大作,硝烟弥漫。一些“神兵”不幸被打死打伤,池坝神坛去的小龙坝人黄某某,一个十几岁的青年,被打中踝关节,疼得在地上喊爹叫娘,大哭不止。但未被打中的“神兵”仍然毫不畏惧,继续跪着求神请仙,念封枪法、破枪法。民团见“神兵”们如此顽强,更加慌张,赶忙抬来土炮,朝着若无其事的“神兵”开炮。这一下,“神兵”死伤众多,队伍大乱,纷纷撤退。池坝“神兵”只好背着负伤的黄某某,无奈地返回了池坝。
然而,“神兵”们并没有被这次失败所吓倒。隔了几天,德江稳坪神坛的“神兵”得知印江天池坪李天保佛主和宁家坪宁国学佛主所率“神兵”与张区长民团交战失败的消息后,毅然前来助战。池坝神坛接到宁国学佛主的通知后,再次派出“神兵”百余前往,与各路神坛的“神兵”汇合于彭家寨,准备再次攻打张区长民团把守的白石溪营盘。
稳坪神坛派来的百多名“神兵”,全光着身子,下身穿一条短裤,个个威风凛凛,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他们跪在地上,齐声念着封枪法、破枪法等咒语。对方民团见状,慌忙开枪。奇怪的是,这次民团的枪竟然打不响。民团以为“神兵”们真的得到了神的帮助,顿时乱作一团,四处寻找退路。各路“神兵”见民团乱了阵脚,喊一声“起”便一呼而起,手执刀叉,如猛虎般杀向营盘。民团抵挡不住,只好各顾其命,狼狈逃遁。“神兵”们乘胜追击,一把火烧了营盘,然后追着砍杀敌人。这一仗,“神兵”大获全胜,声威大震,信心倍增。池坝“神兵”凯旋回坛,他们对神坛的信仰更加虔诚,操练也更加刻苦,期待着下一次战斗的胜利。
二月二十几,形势再次发生变化。省正规军、印江保安队和刀坝陈丙山指挥的胡营长武装共千余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到胡家坝。他们如狼似虎般,杀了几个神坛头目,还烧了几间民房。宁国学佛主听说胡家坝神坛有难,立即率领六井溪神坛的“神兵”,加上池坝神坛的“神兵”,共三百余人,匆匆赶到胡家坝增援。然而,当他们赶到时,省军等武装已撤往刀坝。宁国学看到胡家坝神坛几位头目被杀,几间民房被烧,心中怒火中烧。他决定率“神兵”分兵几路,直捣刀坝,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们一路从苦竹园去,一路从岩桑坪去,一路从白杨垭去。从白杨垭去的“神兵”先赶到了刀坝。他们等不及另两路“神兵”赶到,便急急向敌人开战。然而,这一次符咒似乎失去了效力,一开战便有十几个“神兵”被打死,伤者众多,他们只好无奈地撤退。从岩桑坪、苦竹园去的两支“神兵”队伍赶到后,继续与敌人战斗,但结局依然一样。由于伤亡较多,他们也不得不撤退到池坝。在这一战中,宁国学佛主的肩膀被子弹击中受伤,只有从稳坪来的“唐三藏”未挂彩。
三月初三天,陈丙山手下的胡营长率武装三百多人,经过胡家坝来攻打池坝神坛。池坝神坛闻听胡营长来犯的消息,一方面派人迅速到宁家坪通风报信,请求增援,另一方面组织力量进行狙击。胡营长的武装来攻打池坝,必须从老鹰岩下面的路上经过,再过灵官庙。池坝百多“神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手执刀、土炮等武器,抢占了这两个地方的制高点,架好土炮,还准备了不少作武器用的大石墩子,打算凭借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迎击敌人。
胡营长的人马从胡家坝过河后,发现老鹰岩有“神兵”守卡(守卡“神兵”未隐蔽)。于是,他们经过次岩寨子到朱文焕的大田里集合,然后组织向老鹰岩发起了第一次冲锋。第一次进攻失败后,他们又发起了第二次、第三次冲锋,但都未能得逞,反而伤了一些人。胡营长见硬攻不下,便心生一计,派一个排从郭家寨后面的山梁子翻过,下杉树山梁子,绕到老鹰岩守卡“神兵”的背后进行突然袭击。
守卡的“神兵”没料到胡营长会派人绕道从背后夹攻,一时阵脚大乱。正面的胡营长趁机组织力量再次进攻,又是开枪射击,又放火烧山。那时的山上积有很厚一层多年枯朽的草木,着火后便熊熊燃烧起来。火借风威,很快形成一片火海,向守卡“神兵”扑来。多数“神兵”见形势对自己不利,无心再守,慌忙以未燃的树木藤草作掩护潜逃。仅有胆子最大的孟守程、涂双龙、何祖恩等四人临危不惧,还守着卡子,继续往土炮里装灌火药、耙齿,点燃土炮引线向围攻的胡军开炮。但最后一炮刚装好,还未点燃引线,四人即被背后包抄袭来的胡军开枪打死。老鹰岩就这样失守了。灵观庙守卡的“神兵”见老鹰岩失守,胡军气势汹汹,于是不战而退。池坝“神兵”大败。除孟守程等四人被敌人开枪打死外,还有十多个“神兵”被烧死烧伤。
胡营长率人马冲进池坝村。在此之前,听到胡营长来犯池坝的消息,池坝人一方面组织还击,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万一失守该怎么办。于是,开战前他们便派人将所有的牛、羊、马赶到矮子槽隐藏起来。守卡失败后,胡营长的人有从矮子槽到池坝的,见了牛、羊、马,便驱赶着往胡家坝方向而去,最后到了刀坝;仅有粮食未被发现。胡营长的人冲进池坝寨子前,池坝的男女老少全躲进了附近茂密的森林中。胡营长抓不到一个人,恼羞成怒,下令点火烧了部分民房,然后上了沙子坡。沙子坡的张大爷等头面人物见池坝受挫,不敢得罪胡营长,于是放鞭炮恭恭敬敬地迎接他。
宁国学佛主是胡营长的人上沙子坡后才得知消息的。闻听到池坝神坛有难,他立即率领六井溪“神兵”翻山杀向沙子坡。胡营长见满山遍野的“神兵”吼叫着杀来,心中惊恐万分,不敢迎战,慌忙率人马退走。宁国学佛主见胡营长人马退走,未率“神兵”追击,而是返回了六井溪。只有凉水神坛部分“神兵”趁势追下池坝。凉水“神兵”追至池坝时,胡营长的人马已出寨往灵观庙走。这时,凉水人任贞操点燃土炮引线,向远去的胡营长开了一炮。胡营长被这一炮惹恼,率人马杀回马枪追打“神兵”。凉水“神兵”知道抵挡不住,急急退上沙子坡回凉水。胡营长也不再追,进池坝村放了几把火,将第一次放火未燃的民房点燃,然后出村从灵观庙回去。
凉水“神兵”走了之后,躲藏在附近森林中的池坝男女老少都怕胡营长再次返回,不敢进寨救火。等胡营长的人远去好一会了,大家才出林进寨。此时,整个村寨几乎被烧光,只剩下杨光润家一间房子未燃,损失惨重。
自此,池坝神坛以悲剧划上了句号。不久之后,六井溪、沙子坡、天池坪等地的神坛也相继结束了它们的历史。这段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它却深深地烙印在当地百姓的心中,成为他们在那个黑暗年代里,为了自由和尊严而抗争的见证。而这一切,都源自曾参加过“神兵”的池坝人杨光润的回忆,让后人得以知晓那段热血与悲壮交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