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络腮胡守卫正哆嗦着，不知道是该跪下还是该继续杵着，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颈。
突然，一道略显尖细，却又带着几分刻意放缓的语调，从人群后方慢悠悠地传了过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城门口这么热闹，是哪位大人物到了，让吾也开开眼？”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扑扑的礼服，个子不高，总是习惯性佝偻着背的男人，正分开人群，慢步走了出来。
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看着和善，却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儿不自在。
这人正是格鲁，里希特家族在安瑟苏塔的现任管事。
格鲁先是瞥了一眼那群快要吓尿的城门守卫，那眼神，意味深长。
守卫们接触到他的目光，更是噤若寒蝉。
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被围在中间的李维，脸上笑容更“真挚”了些：“李维少爷？哎呀，您终于来了！吾是里希特家族在安瑟苏塔的管事，格鲁·阿萨扎尔，奉格利亚大人的命令，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说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身份，也给了李维足够的面子。
紧接着，他又转向气场强大的巴特尔，微微躬身，那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位想必就是来自索恩王国的巴特尔·里维斯队长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啊！”
巴特尔浓眉一挑，有些意外这管事竟然认识自己，但还是大大咧咧地回了个骑士捶胸礼：“客气了！格鲁管事！”
格鲁又转向李维，那张堆满褶子的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快步走到李维那辆破旧的马车旁，亲自拉开车门，动作间带着一种夸张的恭敬。
“李维少爷，您瞧您，一路风尘仆仆，定是受苦了！这等高贵的血脉，身边怎么能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歹人，岂不是……唉，吾真是替您捏把汗！”
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请李维上车的姿势，那语气，明着是责备，实则却把李维捧得高高的。
李维嘴角抽了抽，他默默地瞥了格鲁一眼，带着那标志性的阴郁，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车厢。
李维刚坐稳，就听到格鲁在车厢外，用那略带谄媚的语调对巴特尔说道：“巴特尔队长，不知您此番前来，是有何要事？若是令尊有事，告诉吾便是。”
巴特尔明白过来，他隐约想起这位叫格鲁的管事，负责过安瑟苏塔与里维斯家族属下的几个领地的贸易，于是放下心里，坦然道：“不必了！我是专程来找我这位李维堂弟的！”
他顿了顿，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补充道：“……但其实也不算，两天前，里希特的老管家道格拉斯先生返回麦隆小镇后，发现了李维留下的信，得知李维没有等他，竟然带着车夫独自前往安瑟苏塔了！那老头急得不行，就拜托我们当地驻留的骑士团，务必追上李维，护送他安全抵达。”
“恰巧，我当时正好在麦隆轮值。嘿，说实话，那鬼地方的驻扎任务实在无聊透顶！再加上，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堂弟也好奇得很，早就想见识见识了。所以，我就自告奋勇，带着我的人赶过来了！”巴特尔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脸色猛地一沉，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他隔着车厢对李维低声问道：“李维，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那个送你来的车夫，叫…叫拉达克是吧？他人哪里去了？”
李维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巴特尔紧接着说道，声音里带着后怕道：“我们在翡翠湖旁边，发现了五具佣兵的尸体！看他们的死状，相当残忍！当时我们都以为…以为你凶多吉少了！幸好，幸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安瑟苏塔问问，没想到正好在这里遇见你……”
车厢内，李维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的复杂。
他当然不能说实话，说拉达克想要刺杀自己，已经被阴影吞噬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习惯性的磕巴：“我、我们在离开麦隆小镇没多久，就、就遇到了劫道的。”
“是、是我先前居住那个酒馆的侍者，他见财起意，纠集了一帮佣兵，想、想要抢夺财物，还、还要杀人灭口！”
“拉达克为了救我，他、他一个人引开了一部分佣兵，让、让我趁机驾车跑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也合情合理，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何如此狼狈，也解释了拉达克的失踪。
身为里希特家族的仆人，做出这种牺牲，太正常了。
毕竟，那些仆人，都是里希特家族追随者的平庸后裔，拉达克也不例外。
李维嘴上撒谎，但心中没有丝毫负担。
他知晓拉达克家会因为自己的说辞过得更好，至于犯下过错的拉达克，已经付出了代价。
同时，李维也对继母凯瑟琳更加反感……
很难想象遭遇了什么威胁，那个本该忠诚的拉达克，才会选择背叛！
在自己母亲的贴身侍女离世后，她的手，伸得太长了！
“难怪！”
巴特尔恍然大悟，语气中带着几分庆幸。
“我就说嘛，那些佣兵死状凄惨，不像是普通毛贼干的，原来是拉达克拼死反击！只是可惜……”
格鲁也适时地插话，脸上露出悲痛和敬佩交织的神情。
“唉，拉达克……真是个忠心的仆人啊！李维少爷一定是得到光明神的青睐，才能化险为夷！为了庆祝少爷抵达他忠实的领地，吾特地准备了宴席，而且已经备了好几天了！巴特尔队长，若不嫌弃，还请一同赴宴，让吾代李维少爷，略尽地主之谊！”
说着，格鲁又对着李维解释道：“少爷，您别怪老朽这几天让城门守卫盘查得紧。按道格拉斯管家给出的行程，你们两天前就该到了……吾实在是担心您的安危，这才加强了戒备，生怕有什么宵小之辈混进城里，对您不利啊！”
他话锋一转，看向那几个依然在瑟瑟发抖的城门守卫，脸上笑容收敛，多了几分威严。
“不过，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虽然是不知情，但冲撞了您也是事实！李维少爷，您看，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李维掀开车帘一角，淡淡地扫了那些守卫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出。
“不、不必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
他现在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安静待着，消化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李维，果然像传闻那样，你心肠很好嘛！”
巴特尔哈哈一笑，打破了略微凝重的气氛，随后，巴特尔看向格鲁。
“既然如此，格鲁管事盛情难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我得先去一趟安瑟苏塔的骑士团报备一下，安排好我的弟兄们……晚宴时，我一定准时到！”
“应当的，应当的！巴特尔队长请自便！”
格鲁连忙应道，脸上笑开了花。
巴特尔也不拖沓，对着李维的车厢喊了一声。
“堂弟，晚上见！”
随后，巴特尔便大手一挥，带着他那队威风凛凛的骑士，调转马头，蹄声隆隆地朝着城外骑士团的方向去了。
格鲁目送巴特尔一行人远去，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了些许。
他转过身，亲自为李维关上车厢门，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李维少爷，您坐稳了。”
他在车厢外恭敬地说道：“吾斗胆为您驾车，送您进城！”
李维在车厢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于是，在城门口无数道惊异，敬畏的目光注视下，格鲁亲自扬起马鞭，驾驭着那辆本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了安瑟苏塔的城门。
……
与此同时，遥远的里希特庄园，夜色正浓。
书房内，灯火通明。
格利亚·里希特放下手中繁杂的公务，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听着管家道格拉斯条理清晰的汇报。
他的目光，则落在摊开在面前的一封信上——李维那孩子留给道格拉斯的信。
字迹倒是工整，只是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熟悉的、让人生气又好笑的别扭劲儿。
这小子，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改其本性。
道格拉斯详细禀报了李维启程后的种种，包括如何发现李维提前离开，如何在情急之下联络麦隆小镇的驻留骑士团，以及意外发现轮值骑士队长竟是巴特尔的经过。
说完这一切，他便垂首侍立在格利亚身侧，静候吩咐，不多一言。
“……罢了，途中虽有些波折，但终归是往好的方向去了。”
格利亚的声音透着疲惫，却也有一份欣慰。
“你做得很好，道格拉斯。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到联络骑士团护送，这份应变值得称赞。巴特尔那小子，性子是毛躁了些，但为人可靠，实力也摆在那里。有他照应李维，我多少能安下心来。”
他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仿佛想到了李维写信时那副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装模作样的表情。
但总归，格利亚松了口气，前几天道格拉斯突然赶回来的那套说辞，将他吓得不轻……
就在这时，沉重的书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语调温婉，却带着一丝精心雕琢的痕迹。
“格利亚，是我，凯瑟琳。你还在忙吗？”
格利亚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恢复如常。
他与道格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了然。
道格拉斯立刻躬身：“老爷，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他心中清楚，凯瑟琳夫人对李维少爷素来不喜，此次老爷派遣他护送李维少爷前往安瑟苏塔，本就刻意压低了消息，唯恐引起不必要的风波，刺激到这位心思莫测的夫人。
此时她深夜到访书房，恐怕并非只是简单的问候。
“嗯，下去吧。”
格利亚颔首道。
门应声而开。
道格拉斯垂首敛目，向款步而入的凯瑟琳夫人行了一礼，而后侧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整个过程，他未曾抬眼看凯瑟琳一眼。
格利亚的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凯瑟琳身上，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喜怒。
凯瑟琳今日精心装扮过。一袭华贵的深紫色天鹅绒长裙，完美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衬得裸露在外的肌肤愈发莹白如雪。
高高梳起的发髻上，点缀着几颗幽蓝的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而冰冷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眼底深处的情绪。
她的妆容无懈可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恰到好处，尽显贵族妇人的优雅与从容。
“事情办完了？”
凯瑟琳款款走到格利亚的书桌旁，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嗯，已经送走了。”
格利亚没有看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送去了安瑟苏塔。道格拉斯刚回来复命。”
凯瑟琳脸上的温柔笑意丝毫未减，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寒意。
“安瑟苏塔？”
她微微拔高了声调，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我亲爱的丈夫，那可是里希特家族重要的钱袋子之一，每年提供的税收不是小数目！你当真舍得，就这么把那么重要的地方，交到……李维手上？他能应付得来吗？”
她语气里满是“关切”，仿佛真心在为家族的产业担忧。
格利亚终于抬眼看她，眼神深邃。
“他总要学着长大。安瑟苏塔偏远，正好让他历练历练……况且，那里本就属于他，唯独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听到格利亚的话，凯瑟琳心中冷笑，不过，想到自己早已在安瑟苏塔布下的棋子，她心中的那点不快便烟消云散。
凯瑟琳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说的也是。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自然是支持你的。”
接着她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带着几分邀功的雀跃。
“对了，格利亚，我这边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
格利亚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
窗外，夜幕早已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只有几颗疏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清冷的光辉洒不进这沉闷的房间。
他负手而立，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比夜色还要低沉，透着迷惘。
“凯瑟琳，你告诉我，我将李维送去安瑟苏塔，又默许你那些安排……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指的，自然不仅仅是李维的事情，更是他们暗中筹谋的，足以颠覆教国与王国格局的大事！
凯瑟琳当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莲步轻移，来到格利亚身后，伸出柔荑，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吐气如兰道：“我的英雄，你怎么会错呢？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里希特家族的荣耀，为了索恩王国的未来。”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近乎狂热的蛊惑！
“至于那些所谓的‘地狱魔鬼’，不过是教廷用来恐吓愚民的拙劣把戏，是他们维护自身统治的工具罢了。你我都清楚，神术的本质是什么？不就是一种魔法的分支吗？只不过，那些胆敢去揭穿真相，摆脱教国统治的人，都被冠以‘异端’、‘渎神者’的罪名，被绑上火刑架，被无情地清洗……格利亚，你亲手清理过那些异端，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教国那看似光辉的圣袍之下，隐藏着多少龌龊与不堪！想要让索恩王国真正独立，摆脱他们的精神枷锁与层层盘剥，想要让索恩王国重归自由，我们就必须打破这些虚妄的禁忌，掌握真正的力量！”
格利亚依旧沉默，凯瑟琳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萦绕，却未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他这一生，作为护教骑士团长，见过太多比传说中的地狱恶魔更为恐怖的景象。
堆积如山的尸骨，流淌成河的鲜血，绝望凄厉的哀嚎……制造这一切惨剧的，并非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而是活生生的人类！
更明确的说，是那些被权力、贪婪、仇恨扭曲了心智的同类！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那些所谓“神迹”的光环下，在那些“异端裁决”的烈焰后，清晰地窥见过教国那张慈悲面具下，一闪而逝的狰狞与贪婪。
他们宣扬光明，却在阴影中滋生腐朽！
他们审判邪恶，自身却往往是更大的邪恶之源！
所谓力量，究竟是神恩，还是诅咒？
为了家族，为了王国，他踏上了这条或许无法回头的道路。
而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将心爱的李维……那个总是用一身尖刺和古怪言语来掩饰内心柔软的李维，送去了远离教国的领地……
格利亚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退去，换上了一片冰冷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