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冬,神都洛阳的寒风裹挟着肃杀之气,如利刃般劈开李唐皇族的朱门广厦。这风过处,是查抄府第的喧嚣、是刑场问斩的喝令,更是无数金枝玉叶沦为阶下囚的悲泣——曾经显赫的天皇贵胄,此刻竟似山径间被雨打风吹的野果,零落成泥,无人问津。李唐宗室的枝桠在这场风暴中被狠狠折断,只剩残枝在冷风中战栗。
李贞父子的反抗,成了武后清洗李唐宗室的绝佳借口。最初受命审理此案的监察御史苏珦,因坚持“查无实据”被斥为“书呆子”,贬出京城——武后要的从来不是证据,而是“顺意”的刀。酷吏周兴接令后,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长乐公主等宗室核心人物迅速入狱,不出数日便“畏罪自缢”,亲族尽数诛连。
更讽刺的是,鲁王之子李蔼因告密免死,却不知自己不过是武后手中的棋子,数月后仍被随便安个罪名斩杀——背叛者的头颅,终究没能在权力的砧板上多留几日。
从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两年间,武后如同展翅的雄鹰,将李唐宗室的枝叶逐一剪除:高祖诸子、太宗诸子无幸存,高宗之子李上金、李素节被诬谋反,前者自杀,后者被斩于龙门;顾太子李贤的儿子被鞭杀,连太宗之女昌阳公主的儿子、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等后裔,或流放、或斩杀,“元家修身,元轨无咎,元明高洁,灵夔严整”的昔日贵胄,终究抵不过“武氏之乱”的铁腕。
这场清洗,让李唐宗室从“枝繁叶茂”沦为“残枝败叶”,也为后来的武周革命铺就了染血的台阶。
太初宫含元殿
武曌斜倚龙纹凭几,垂落的珠玉流苏随殿角穿堂风轻晃,映得案上朱批的《臣工奏报》泛着冷光。她抬眼望向阶下的丘神积,玄色大氅上的血渍虽经擦拭,仍在暗纹里洇出浅褐——那是亳州城清洗后的余痕。
“都清理妥当了?”她指尖敲了敲案上“李冲谋反案”的卷宗,尾音拖得极缓,像毒蛇吐信前的窸窣。
丘神积单膝跪地,甲胄相撞发出清响:“回陛下,琅琊王余党已尽数处置,唯有一事——”他顿了顿,抬眼瞥见武曌眉峰微挑,忙续道,“薛绍之兄薛顗牵扯李冲旧部,私通谋反证据确凿。”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武曌指尖掠过鬓边金镶玉步摇,冷笑一声:“该抓的抓,薛顗即刻处斩,以儆效尤。”她忽然眯起眼,“至于薛绍……先押入天牢,断其饮食——让他好好想想,太平公主的驸马,怎会有谋逆的兄长。”
丘神积叩首应“是”,余光瞥见御案上太平公主昨日送来的《牡丹图》,朱砂题的“母仪天下”四字还透着墨香,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太平公主府
鎏金兽首门环被拍得山响时,太平公主正对着铜镜簪花。珊瑚步摇刚别上云鬓,外间便传来侍女惊惶的呼喊:“殿下!羽林军闯府了!”
她转身时,朱漆大门已被推开,丘神积领着甲士踏入庭院,铁靴碾过青砖的声响惊飞了檐角栖鸟。暮色中,甲胄上的铜泡泛着冷光,映得公主府的雕梁画栋都笼上了霜色。
“好大的胆子!”太平公主拂袖上前,绣着并蒂莲的华服扫过青石板,“公主府也是你能擅闯的?”
丘神积低头抱拳,语气却毫无退让:“殿下赎罪,臣奉太后口谕,特来捉拿薛驸马——因其兄薛顗谋反,驸马爷涉事牵连。望殿下莫要为难臣等。”
话音未落,内堂纱帘一动,薛绍已掀帘而出。他今日未着驸马朝服,月白长衫染着淡淡墨香,却在看见庭院里的羽林军时,指尖微微发颤。太平公主瞥见他袖口露出的青痕——那是前日她为他描的“平安”二字,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残雪,苍白得刺目。
“太平,不必了。”薛绍忽然上前,伸手按住妻子发颤的肩,“我随他们走。”他低头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泪,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自兄长薛顗私通李冲的消息传来,他便知这场劫数难逃。只是没想到,母亲会用这样的方式,让太平看清“皇亲”与“逆党”之间,从来没有中间路。
羽林军的锁链在暮色里发出轻响,薛绍转身时,衣摆扫过公主府的门槛。太平公主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道曾在花前月下为她折过牡丹的背影,此刻竟被铁衣甲士的阴影吞噬得干干净净。她忽然转身,提起裙摆就往太初宫跑,鬓边珊瑚步摇颠落在地,碎成几瓣红珊瑚,像极了她此刻崩裂的心。
薛绍被推入天牢时,铁门“哐当”一声落锁,将最后一丝天光挡在门外。稻草堆里泛着霉味,混着远处传来的呻吟,让他想起太平公主府里的熏香——那时她总说,他身上有书卷气,比宫里的龙涎香好闻。
牢卒遵令断了他的饮食,第三日时,喉间已干得发疼。他靠着石墙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墙上划着——划太平公主的笑,划他们成婚后共赏的长安月,划兄长薛顗最后一次见他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忽然想起武曌在含元殿说的“断其饮食”,忽然懂了那不是惩罚,而是警告:警告太平公主,皇家的姻亲,从来都要与“忠”字绑在一起,容不得半分牵连。
当太平公主哭着跪在武曌面前时,殿中的铜鹤香炉正飘着袅袅青烟。“母亲,薛郎他从未参与谋反!”她的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求您看在女儿肚子内还怀着孩子的份上,饶他一命……”
武曌看着女儿额角沁出的血,忽然想起自己初为人母时,也曾在襁褓前许下“护你周全”的诺言。但此刻,她指尖抚过龙椅上的蟠龙纹,只淡淡道:“薛顗谋反,按律诛三族。念他是驸马,留他全尸,已是天家恩义。”她忽然抬眼,目光落在女儿鬓边未簪完的步摇上,“太平,你该明白,这天下间,最靠得住的从来不是姻亲,是权力——就像这香炉,没了香火,便只是块冷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