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蛇鳞如同冰冷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褡裢深处,与那些邪异的密函、冰冷的令牌、不祥的碎石为伴。常家的警告,带着仙家莫测的威压与刺骨的寒意,非但没有成为阻路的藩篱,反而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将前路的凶险与迷雾,更深地刻入爷爷的眼底,也烙在了我的心头。
“走!”
爷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决绝,在简陋的客栈房间内响起。他枯槁的身躯已然站起,枣木杖点在斑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笃”声。一夜的艰难调息,虽未能尽复伤势,却将那层骇人的青白之气驱散了大半,浑浊的眼底深处,疲惫依旧,却已被一种磐石般的意志所取代。常家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退缩的涟漪,而是破釜沉舟的激流。
推开客栈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与昨夜残留的煤烟味。我们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喧嚣与污浊并存的老黑山镇,目光越过低矮的房檐,越过稀疏的桦树林,直直地投向西北方。
天际尽头,在铅灰色云层与黛青色山峦的交接处,一道巨大、雄浑、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绵延起伏的山脉轮廓,横亘于天地之间!那是长白山的主脉!即使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它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磅礴气势,沉默、威严、亘古苍凉。层峦叠嶂,峰岭如簇,最高处隐没在低垂的铅云之中,只能看到一片模糊而巨大的、仿佛支撑着天穹的暗影。那便是天池所在!是密函中所有血腥线索最终指向的漩涡中心!是黑炎教图谋不轨的巢穴,也是常家警告所指向的凶险绝地!
爷爷拄着杖,站在客栈门前的土路上,枯槁的身影在辽阔的山野背景下显得渺小,却又如同扎根于大地的劲松。他浑浊的目光穿透空间,死死锁定着那片朦胧而巨大的山影,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深入龙潭虎穴的决绝与洞悉前路的沉重。
“所有线索,皆指向彼处。” 爷爷的声音低沉,如同山风掠过岩石,“黑炎邪教盘踞其内,以邪法攫取地脉之力,以生灵为祭品,图谋不轨。那‘钥匙碎片’之谜,亦需在彼处解开。”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转向我,那眼神中的锐利稍稍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沉的忧虑,“常家警告在前,立场不明,此行凶险,远非老黑山镇可比。邪修凶顽,地脉诡谲,仙家莫测…步步皆是杀机。”
寒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尘土。爷爷的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寒意。常家褪色鳞片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密函中“钥匙碎片”的猜测更是如同无形的枷锁。然而,就在这凝重的氛围中,爷爷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关切与谋划:
“然,祸福相依。长白山乃天地灵秀所钟,龙脉汇聚之地,虽被邪气侵染,但深处必有未被玷污的洞天福地,蕴藏着稀世罕见的天材地宝,甚至是…古修遗留的遗迹洞府。”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山峦,看到了莽莽群山中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古老秘密。
“此行,追查黑炎,破其阴谋,乃首要之务,关乎一方生灵。” 爷爷的声音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责任,“然,于你而言,宿尘,亦是机缘所在!”
他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虚点向我的胸口——那鬼玺碎片沉寂的位置。
“你根基初成,道炁虽纯,却如幼苗,尚需深厚滋养,方能参天。鬼玺碎片,威能莫测,凶险更甚!其反噬之力,如同跗骨之蛆,仅凭你自身根基压制,终非长久之计,犹如抱薪救火,终有薪尽火炽之时!”
爷爷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我的心上。昨夜鬼玺吞噬蚀魂咒与邪像能量的恐怖景象,那冰冷暴戾意志的冲刷,瞬间在脑海中回放。双刃剑…后患无穷…爷爷的警告言犹在耳。胸口那深沉的冰凉,此刻仿佛带着一丝蛰伏的灼热,提醒着它潜藏的危险。
“若能寻得蕴含精纯天地灵气的天材地宝,或古修遗留的、有助于稳固道基、滋养神魂的丹药、灵泉、乃至功法遗迹…” 爷爷的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同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猎人,“便可借外力,夯实你的根基,壮大你的道炁本源!本源强盛一分,压制鬼玺反噬之力便多一分把握!此乃釜底抽薪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巍峨的长白群山,声音带着一种对古老山川的敬畏与期待:“长白山,钟灵毓秀,地脉磅礴。其深处,或有万年石乳,可洗筋伐髓;或有千年灵参,能续命补元;或有古修坐化之地,遗泽后人…这些,皆是你稳固道基、压制鬼玺凶险的关键!”
爷爷的话,如同在浓重的迷雾中点燃了一盏灯。追查邪教,是责任,是使命,是迫在眉睫的凶险。而寻找天材地宝,稳固根基,则是活下去、走下去的希望,是抵御体内那枚“钥匙碎片”随时可能反噬的盾牌!两条线,一条指向毁灭的源头,一条指向生存的契机,最终都交汇在那片神秘而凶险的群山之中。
“我明白了,爷爷!” 我用力点头,胸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沉重的压力,更添了一股迫切的动力。变强!必须尽快变强!为了对抗邪教,更为了驾驭体内这柄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双刃剑”!
“好!” 爷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然,长白腹地,人迹罕至,凶兽横行,更兼邪教盘踞,仙家态度不明。若以修士身份贸然深入,无异于黑夜举火,自曝行藏,必成众矢之的。”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客栈旁那条通往山里的、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路,又望向远处山林间偶尔出现的、背着背篓或扛着工具的山民身影。
“需得…换个身份。” 爷爷缓缓道,声音带着老辣猎人的算计,“融入其中,方为长久之计。”
他转身,带着我走向老黑山镇边缘那几间略显破败、门口挂着兽皮和干草药的杂货铺子。空气中弥漫着硝制皮子的酸味、干草药的苦涩以及铁器的锈味。
接下来的半天,我们如同真正的采参客般忙碌起来。爷爷用几块碎银子,换来了两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却厚实耐磨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裤脚特意做得宽大,便于山里行走。又买了两顶边缘有些破损、却足以遮阳挡雨的宽沿斗笠。最重要的,是两根长约五尺、油光水滑的硬木杆子——索拨棍(也叫索宝棍),这是采参人探路、拨草、甚至防身的必备之物。棍头包着防磨损的铁皮,分量沉手。
爷爷还特意买了几根削制好的、约莫一尺长的细木签子,一头削尖,一头系着醒目的红布条——快当签(也叫快当绳)。这是用来标记发现人参位置的标记物。又选了两根结实耐磨的麻绳——快当绳,用来捆扎人参和背负物品。最后,还买了两把锋利的、用来挖参的小镢头(俗称“快当刀子”)和两个用来装参的、内衬柔软苔藓或桦树皮的背筐。
当我和爷爷换上那身粗布衣裤,戴上斗笠,背上背筐,手持索拨棍,腰间别着快当签和小镢头,站在镇子通往山里的路口时,已然与那些常年行走于山林之间的采参客别无二致。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沉重的背筐压在肩头,索拨棍入手冰凉沉实。一种属于山野、属于沉默、属于与自然搏斗的粗粝气息,悄然取代了修士的飘渺。
爷爷佝偻着背,咳嗽了两声,眼神浑浊,步履也显得蹒跚了几分,活脱脱一个带着孙儿进山讨生活的老参农。他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土话对我叮嘱道:“进了山,少说话,多看,多听。跟着‘把头’走,叫咱干啥就干啥。看见‘棒槌’(人参),别声张,插‘快当签’,喊‘山’…记住了?”
“记住了,爷爷。” 我也学着他的腔调,闷声应道。伪装,已然开始。
站在进山的岔路口,回望老黑山镇那一片低矮喧嚣的轮廓,再抬头望向西北方。长白山的巨大身影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主峰之上,如同沉重的帷幕。凛冽的山风从群山中呼啸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原始森林的湿冷气息,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风中似乎还夹杂着远方雪峰融化的冰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苍茫的威压。
前路,是绵延无尽、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巍峨群山。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深藏着未知的凶险与古老的秘密。是黑炎邪教盘踞的巢穴,血腥阴谋的漩涡。是常家仙踪难测的冰冷警告。是地脉节点不稳的躁动。是寻找“钥匙碎片”的凶险迷局。是关乎生死的“天材地宝”的渺茫希望。
狂风卷起爷爷破旧的衣角,猎猎作响。他枯槁的身躯在巨大的山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他紧了紧肩上的背筐带子,手中的索拨棍重重地顿在进山小径的泥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浑浊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身后渐行渐远的尘世喧嚣,然后,坚定不移地投向那莽莽苍苍、风雪欲来的群山深处。那眼神,如同淬火的钢,冰冷、坚硬、一往无前。
“走!”
爷爷沙哑而坚定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扯着,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山林泥土与松针气息的空气,握紧了手中沉甸甸的索拨棍,肩头感受着背筐粗糙的麻绳勒紧的力道,目光追随着爷爷那略显佝偻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抬起脚,鞋底踏上了那条被无数采参客踩踏出来、蜿蜒没入莽莽群山的泥泞小径。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与碎石混合的路面,带着山野的湿气与凉意。这一步踏出,身后是老黑山镇的喧嚣与常家警告的阴霾,身前,是风雪长白,是龙潭虎穴,是生死未卜的征途,亦是寻找生机与答案的唯一方向。
新的旅程,始于这踏入群山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