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断壁残垣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更加清晰的凄凉轮廓。篝火的余烬早已冰冷,只留下一小堆灰白的残骸,如同昨夜的惊心动魄与密函带来的沉重阴霾,被时间暂时封存。爷爷盘膝坐在角落,脸色依旧蜡黄,但经过一夜艰难的调息,那层骇人的青白之气总算褪去了几分,呼吸也平稳了一些。他浑浊的双眼睁开,眼底深处是强行压制伤势后的疲惫,却更有一股如磐石般的坚定。
“宿尘,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爷爷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不可久留。黑炎教耳目难测,常家立场不明,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凶险。”
“是,爷爷。” 我迅速应道,将昨夜用于照明的火堆痕迹仔细掩埋,又将散落的褡裢整理好。鬼玺碎片在胸口沉寂着,如同深潭寒玉,昨夜密函中“钥匙碎片”的猜测,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心间。长白山之行,目标更加明确——天池!却也更加凶险莫测。仙家、邪教、地脉之眼、钥匙碎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
我们沿着荒僻的山道再次启程,目标并非返回老黑山镇,而是绕过它,直接向西北方向的长白山主脉进发。爷爷的步履依旧沉重,枣木杖点在崎岖的山石上,发出笃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与体内的伤势抗衡。他需要时间恢复,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消化密函带来的惊涛骇浪,并思考下一步的方略。老黑山镇边缘,一个规模不大、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悦来客栈”成了临时的选择。
客栈坐落在镇子最外围,背靠着一片稀疏的桦树林,前面是一条通往山里的土路。两层小楼,白墙灰瓦,门楣上挂着的木招牌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此刻时辰尚早,客栈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店伙计在懒洋洋地洒扫着门前的尘土。空气里弥漫着山林清晨的湿冷气息,混合着客栈后厨飘来的、淡淡的柴火烟味。
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正靠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见我们进来,他抬起眼皮,浑浊的小眼睛在我们爷孙俩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爷爷那明显带着病容的脸色和古朴的枣木杖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拨弄他的算盘,嘴里不咸不淡地问:“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间僻静的上房,干净些。” 爷爷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掌柜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没再多问,从身后一排挂着木牌子的钥匙里取下一把,丢在柜台上。“二楼最东头,天字三号。热水自己叫伙计送。”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货物。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临窗的位置。推开木窗,能看到客栈后院堆放的柴垛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虽然简陋,但确实安静。爷爷进屋后,几乎是立刻就盘膝坐到了床上,闭目凝神,显然内伤依旧困扰着他,需要争分夺秒地调息恢复。
“宿尘,你去打点热水上来。” 爷爷闭着眼睛吩咐道,“顺便看看有无干净吃食,弄些清淡的上来。”
“好。” 我放下褡裢,转身下楼。
客栈大堂依旧冷清,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坐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行商,正埋头喝着一碗粥。我找到伙计,要了热水和两碗清粥、几个馒头,看着伙计应声去了后厨,便站在略显空旷的大堂里等待。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客栈特有的、混合着木头、尘土和饭菜的味道,暂时冲淡了昨夜的血腥与邪异。然而,密函中“常家合作疑”那几个字,却如同冰冷的毒刺,始终梗在心头。东北五大仙家之首,世代守护这片土地的常家(蛇仙),真的会与黑炎邪教同流合污吗?这念头本身,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我心神不宁地等待时,一个身影从客栈大门外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矮小的侏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巴的赤脚。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黝黑尖削的下巴。他走路的样子很怪,肩膀一高一低,脚步却异常轻快,像只灵敏的山鼠。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并没有看掌柜,而是用一种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含糊不清的语调快速说道:“给…天字三号房…送…东西…” 说完,也不等掌柜反应,飞快地将一个用干枯蒲草简单包裹的小物件,“啪”地一声拍在了柜台上。随即,他猛地一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客栈大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外土路的拐角处。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从进门到放下东西再到消失,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掌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拨弄算盘的手指停在了半空,愕然地看着柜台上那个小小的蒲草包,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嘟囔了一句:“天字三号?…这矮矬子…搞什么鬼…”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爬上我的脊背!天字三号?正是我们刚刚入住的房间!这个形迹诡异的侏儒,是冲着我们来的!
伙计恰好端着热水和吃食从后厨出来。我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快步上前,赶在伙计之前,一把抓起了柜台上那个小小的蒲草包。“东西给我吧,我正好上去。” 我对伙计说道,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伙计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掌柜。掌柜似乎懒得管这闲事,挥了挥手,示意随我。我接过热水壶和放着粥碗、馒头的木托盘,将那个小小的蒲草包紧紧攥在手心,快步上了楼。
推开房门,爷爷依旧闭目盘坐,但显然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怎么了?” 他并未睁眼,声音沉稳。
“爷爷,刚才楼下…” 我迅速将热水和食物放在桌上,摊开紧握的手掌,露出那个干枯的蒲草小包,“有个形迹可疑的侏儒,放下这个,指名说是给天字三号房的…动作极快,转眼就消失了。”
爷爷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浑浊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光,所有调息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警惕!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我掌心那个不起眼的小包。
没有立刻去碰触。爷爷枯瘦的手指在身前迅速掐了几个玄奥的法诀,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道炁,如同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扫向那蒲草包。
没有预想中的邪气爆发,也没有毒物机关的触发。那蒲草包在道炁的探查下,显得平平无奇,甚至带着一丝山野草木的干燥气息。
爷爷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反而拧得更紧。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而谨慎,如同触碰一件绝世珍宝,又或是致命的毒药。他隔着一层衣袖,轻轻拈起了那个小小的蒲草包。
入手很轻,几乎没有分量。爷爷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一层层剥开那看似随意缠绕的干枯蒲草。
当最后一层蒲草被揭开,露出里面包裹之物时——
我和爷爷的瞳孔,同时猛地一缩!
静静地躺在爷爷布满老茧的掌心上的,是一枚约莫婴儿巴掌大小的鳞片。
鳞片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历经岁月侵蚀的灰白色泽,边缘并不规整,带着自然剥落后的细微锯齿状痕迹。表面失去了鲜活鳞片应有的光泽和润泽感,显得干燥、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龟裂。然而,即便褪色、干枯,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这鳞片本身的结构——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细密而坚韧的纹理,带着一种古老爬行生物特有的质感,边缘微微向上卷曲,形成一个优雅而危险的弧度。
一股极其微弱、却仿佛源自亘古洪荒的、冰冷而苍茫的气息,从这枚褪色的鳞片上隐隐散发出来。这气息并非邪异,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一种源自食物链顶端的、深入骨髓的威压感!如同一条沉睡了千年的巨蛇,在深渊中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蛇鳞…”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低语出声。这形态,这气息…太熟悉了!虽然远不如当初在叶家沟地穴中遭遇的那条常家巨蛇那般恐怖磅礴,但那种源自同源的冰冷威压,绝不会错!
爷爷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鳞片干枯的表面,感受着那独特的纹理和那股苍茫冰冷的气息。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鳞片,仿佛要将其看穿。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深深的忌惮!
“是常家…” 爷爷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出的寒风,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而且…是褪色的常家信物。”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木窗,望向西北方那在晨光中依旧显得朦胧而神秘的长白山巨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褪色…” 爷爷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其中蕴含的深意,“常家信物,多以自身蜕下之鳞炼制,蕴含其一丝灵性与威严。色泽鲜亮者,代表亲近、认可或邀请。而褪色…则意味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回掌心那枚灰白、干枯的鳞片上,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
“警告!最高级别的警告!”
爷爷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警告!常家!在这即将踏上长白山腹地的前夕!
“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我艰难地问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昨夜密函中“常家合作疑”的阴影,瞬间变得无比真实而巨大!
“何止是知道。” 爷爷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这枚鳞片能如此精准地送到我们刚刚落脚的房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离开老黑山镇,绕过镇子,选择这家客栈,甚至…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某些存在的注视之下!”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枚褪色的蛇鳞,冰冷干枯的触感仿佛要刺入骨髓。
“褪色的警告…这是在告诉我们,”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肃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追查黑炎教,深入长白山…是死路一条!常家…在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或者说…撇清关系!”
撇清关系?我心头剧震!昨夜密函中那个模糊的“合作疑”…难道常家是怕我们查到什么?还是说…
爷爷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更深一层…这警告本身,就暴露了问题!仙家内部…对黑炎教的态度,绝非铁板一块!这枚褪色的警告信物,与其说是常家整体的意志,不如说是…警告我们的人,或者说…警告我们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所代表的常家某一方的意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察阴谋的寒意:“甚至…不排除,常家内部…已经被黑炎教渗透!这枚警告,未必是阻止我们,反而可能是…某些心怀鬼胎者,欲盖弥彰,想用恐吓逼我们退缩,以免坏了他们的‘好事’!”
常家被渗透?!这个推断比单纯的警告更加骇人听闻!东北五大仙家之首,底蕴深厚,守护一方,若连常家都被黑炎邪教渗透…那这场灾劫的规模与凶险,将远超想象!黑炎教的触手和渗透力,简直恐怖到了极点!
破旧的客栈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清晨的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房间角落更加阴冷。桌上那两碗清粥早已失去了热气,凝固的粥面如同此刻凝滞的气氛。
爷爷将那枚褪色的蛇鳞紧紧攥在手心,枯槁的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那被晨雾笼罩、若隐若现的长白山主峰轮廓——天池的方向。
“警告也好,渗透也罢…” 爷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决绝和看透生死的淡然,“这条路,我们已无退路。黑炎教的根在那里,他们的图谋在那里,灾劫的源头也在那里。常家如何,是敌是友,是清是浊…走下去,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将那枚冰冷的蛇鳞,缓缓地、郑重地放入了褡裢中那个特制的夹层里,与那几封邪异密函、黑炎令牌、以及那块来自噬运貔貅核心的黑色碎石放在了一起。褡裢里,仿佛装着整个风暴的核心。
“吃些东西,尽快恢复体力。” 爷爷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推断只是寻常,“长白山…我们今日便进山!”
目标,依旧未变——长白群山,天池迷雾!
只是,前路之上,除了邪教凶徒、地脉险阻,更多了一层来自仙家内部、身份不明的冰冷警告与莫测敌意。浓雾,已然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