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破碎的余韵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散。谷地恢复了它本来的静谧祥和。巨大的青铜古树沉默矗立,温润的光泽流淌在龙鳞般的树皮上。奇花异草在微风中舒展着枝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纯净的草木清香。厚实的苔藓如同墨绿色的绒毯,覆盖着每一寸土地。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被道炁震散的邪气微尘,以及地上几片被斩断的藤蔓残骸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幻境厮杀,简直如同从未发生。
青铜古树虬结的枝干上,那只通体雪白如玉、形态奇异的小参精,如同受惊的幼兔,正慌乱地试图将自己小小的身体缩进一处树皮的褶皱里。它那芦头状的小脑袋上,两只黑曜石般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小爪子徒劳地在坚硬的青铜色树皮上刨抓着,发出“吱吱”的、带着哭腔的哀鸣,蓬松柔软的尾巴紧紧夹在身后,瑟瑟发抖。它身上散发出的精纯草木灵气,此刻也因恐惧而剧烈波动着。
爷爷缓缓收回悬浮在空中的枣木杖,杖身上流转的金光迅速敛去,重新化作那根看似古朴的木杖。他拄着杖,气息因刚才强行爆发而略显急促,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几分,但浑浊的眼底却并无半分得胜后的得意或贪婪,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没有立刻上前,甚至没有去看那几株近在咫尺、散发着诱人灵光的稀世老参,目光平静地落在惊恐万状的小参精身上。
我站在爷爷身后稍远的位置,强忍着左臂深处因刚才感应幻阵核心和邪气污染而残留的阵阵刺痛,以及识海中尚未完全平复的眩晕感。胸口鬼玺碎片的冰冷触感,此刻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那是一种对精纯灵气的本能渴望,如同饥饿的猛兽嗅到了诱人的血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株年份最古老、紧贴青铜古树根部的参王,其蕴含的磅礴而温和的生命精气,对鬼玺碎片而言,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冲动在心底翻涌——靠近它!攫取它!吞噬它!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心,带着冰冷而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的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握着索拨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死死锁定了那株参王!
“宿尘!”
爷爷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猛地在我耳边炸响!那声音中蕴含着一种镇魂定魄的力量,瞬间将我脑海中翻腾的贪念和鬼玺的躁动压了下去!
我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清醒过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好险!刚才差点就被鬼玺的本能所控制!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将目光从那株诱人的参王上艰难地移开,重新落回到那只瑟瑟发抖的小参精身上。它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鬼玺带来的冰冷诱惑。
爷爷没有回头,但他那声断喝,已经表明了态度。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小参精,仿佛在传递着无声的讯息:我们并无恶意。
就在这时,谷地另一侧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枝叶被大力拨开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精悍的身影猛地钻了出来,正是之前被困在幻阵中的参把头!
他此刻的样子颇为狼狈。狗皮帽子歪斜着,露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灰白头发,脸上沾着几道泥土和苔藓的污痕,靛蓝色的粗布衣裤也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显然在幻阵中经历了一番苦斗。他手中那根油亮的索拨棍紧握着,顶端铁皮上甚至沾着些许暗绿色的藤蔓汁液。他一冲出灌木丛,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立刻警惕地扫过整个谷地,当看到那几株灵气盎然的野山参,尤其是那株参王时,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贪婪!那目光,如同饿狼看到了肥美的羔羊!
“棒槌!大货!!” 参把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颤音!他根本无视了树上的小参精和我们爷孙俩的存在,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稀世宝参牢牢吸引!他低吼一声,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兽,脚下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株参王猛扑过去!手中锋利的快当刀子(短刀)已然出鞘,在幽暗的谷地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的动作迅捷、狠辣、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决绝!什么规矩,什么守护精灵,在足以改变命运的财富面前,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吱——!!!”
树上的小参精目睹此景,发出了更加凄厉绝望的尖啸!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悲伤!它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要扑下去阻止,却又被参把头的凶悍气势所慑,只能无助地抓着树干哀鸣。
就在参把头即将扑到参王跟前,手中利刃即将挥下的瞬间!
爷爷动了!
他并未直接攻击参把头,只是看似随意地将手中的枣木杖(已恢复普通索拨棍模样)向前轻轻一顿!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杖头点在参把头冲锋路径前的一块不起眼的岩石上。
就在杖头触石的刹那——
“嗡!”
一道无形的、带着柔和却坚韧力量的屏障,瞬间在参把头前方张开!那并非坚硬的墙壁,而像是一层粘稠无比的空气沼泽!
参把头凶猛前冲的身形,如同高速奔跑的野马一头撞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巨大的惯性瞬间被卸去!他感觉前方仿佛出现了一堵柔韧无比的橡皮墙,将他所有的力量都反弹了回来!
“呃啊!” 参把头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前冲之势被硬生生遏止!身体被那股柔韧的反弹之力推得一个趔趄,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惊怒交加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爷爷:“老东西!你干什么?!想抢食?!”
爷爷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浑浊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参把头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参把头耳中:“棒槌有灵,强取豪夺,恐遭天谴。这娃娃…吓坏了。”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了树上瑟瑟发抖、泪眼汪汪的小参精。
参把头一愣,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那只形态奇异、散发着精纯灵气的小兽。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似乎在评估爷爷话语的真实性以及那无形屏障的诡异力量。贪婪与忌惮在他脸上交织变幻。
爷爷不再理会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温和地看向树上的小参精。他慢慢抬起枯槁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他没有试图靠近树干,只是将手掌摊开,掌心向上,露出了里面几颗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颗粒——正是品质上乘的朱砂!以及一小片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散发着微弱清凉气息的、凝结的甘露(清晨收集的露水凝珠)。
朱砂,至阳之物,可辟邪秽,亦是草木精灵滋养神魂的佳品(特定种类)。甘露,天地初生之清灵,蕴含微弱生机,对草木精怪而言如同琼浆玉液。
“小友…受惊了。” 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用的是最纯正的玄门古语,仿佛带着某种自然的韵律,“此乃一点心意,朱砂定魂,甘露润灵…权当赔罪,惊扰了你的清修。”
树上的小参精被爷爷温和的语调和掌心中那散发着纯净阳和气息(朱砂)与清新生机(甘露)的物品所吸引。它惊恐的哀鸣声渐渐小了下去,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眨了眨,长长的参须状触角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嗅探着那两样东西的气息。当它感应到朱砂中蕴含的、对草木精灵而言极为珍贵的温养神魂之力,以及甘露那纯粹的生机时,眼中的恐惧和泪水迅速被一种渴望和犹豫所取代。它看看爷爷温和的脸,又看看掌心的朱砂和甘露,小小的身体不再发抖,只是依旧警惕地抓着树干。
爷爷保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古树的一部分,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谷地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参把头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小参精犹豫了许久,终于,它小小的身体动了。它极其轻盈地从枝干上滑落下来,动作灵巧得像一片羽毛,无声地落在厚厚的苔藓上。它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绕着爷爷的脚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小鼻子急促地翕动着,仔细地嗅闻着空气中的气息,黑曜石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爷爷,又时不时瞟向爷爷掌心的朱砂和甘露。
一步,两步…它试探性地靠近了一点。见爷爷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眼神温和依旧,它似乎胆子大了一些,又靠近了一步。最终,它小心翼翼地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如同捧起珍宝般,极其轻柔、极其快速地,从爷爷摊开的掌心,将那几粒暗红的朱砂和一小片包裹着甘露的油纸卷走!
东西到手,它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嗖地一下弹跳回青铜古树的树干上,躲在一处粗壮的枝桠后面,只探出半个芦头状的小脑袋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又带着点新奇地看着我们。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包裹甘露的油纸,清凉的气息让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嘤咛”声。
看到小参精接受了“礼物”,爷爷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如同冰河初融,瞬间冲淡了脸上的沧桑与凝重。
“小友…多谢款待。” 爷爷再次用温和的古语说道,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几株稀世宝参一眼,转身,对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走。”
我立刻会意,强压下心中对宝参的最后一丝留恋,紧跟在爷爷身后,索拨棍点地,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我们转身,即将踏入谷口边缘那片灌木丛时——
“吱吱!吱吱吱!”
树上的小参精突然急切地叫了起来!声音不再是惊恐,而是带着一种急促和提醒的意味!
我和爷爷同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那小参精站在高高的枝桠上,一只小爪子指着我们即将离开的方向(西北方更深的山林),另一只小爪子则焦急地在自己蓬松的胸口比划着,然后又指向西北方,嘴里发出急促的“吱吱”声。它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仿佛想告诉我们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它见我们停下回头,似乎松了口气,又努力地比划起来。它先是模仿着嗅闻的动作,小鼻子一耸一耸,然后脸上做出极其厌恶和痛苦的表情,小爪子捂住自己的“芦头”,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其难闻的东西。接着,它又用爪子指向西北方向,然后两只爪子合拢,做出一个“盒子”或者“洞口”的形状,随即又猛地张开,做出爆炸或扩散的姿势,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最后,它指向爷爷,又指指自己刚才比划的“洞口”方向,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
“它…它在说什么?”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小参精的比划,那动作虽然稚嫩,却传递着清晰的不安和警告。
爷爷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他凝神看着小参精的动作,片刻,低沉而凝重地说道:“它在警告…西北方更深的山里,有一处…洞穴?或者被封闭的地方?那里…有让它非常厌恶和恐惧的东西…气味污秽…充满了…邪气?而且…那东西…正在扩散?它似乎在说…那里…有我们需要找的东西?或者…是危险的源头?”
小参精见爷爷似乎理解了它的意思,激动地连连点头,发出“吱吱”的肯定叫声。它似乎还不放心,又用小爪子指向谷地中那些散发着微光的奇异小草和菌类,然后做了个采摘的动作,又指指我们,似乎在说:这些东西送给你们了。
做完这一切,它不再停留,小小的身影灵活地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青铜古树那巨大华盖般的树冠深处,只留下一片微微晃动的枝叶和空气中淡淡的草木清香。
爷爷站在原地,望着小参精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谷地中那几株安然无恙、灵气盎然的宝参,以及那些散发着微光、显然也非俗物的奇花异草,最终,目光深沉地投向了西北方那被更浓密原始森林覆盖的、幽暗深邃的山峦。
“以诚换诚…以德服灵…”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回荡在静谧的参园之中,“强取,只得一时之利,徒增仇怨,断绝灵缘。以德相待,虽舍眼前之物,却结善缘,得指引,获生机…这草木之精,比许多自诩万物之灵的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他枯槁的脸上,那抹微弱的笑意彻底消散,重新被一种洞悉前路凶险的沉重所取代。小参精最后的警告和比划,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
“西北…洞穴…污秽邪气…扩散…” 爷爷低声重复着,浑浊的眼底寒光闪烁,“看来,我们离黑炎教的老巢…不远了。那参精所指的洞穴…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据点之一!也是…邪气污染地脉的源头之一!”
他没有去采摘那些珍贵的灵草宝参,甚至没有多看它们一眼,只是极其郑重地、对着青铜古树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礼。这是对这片灵地的尊重,也是对那离去的小守护者承诺的践行。
“走!” 爷爷不再犹豫,手中的索拨棍重重顿地,指向西北方那幽暗的群山深处,声音斩钉截铁,“目标——西北!找到那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