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把头的背影如同一块沉默的山岩,在密林深处迅速被虬结的枝桠与浓重的绿荫吞没。爷爷浑浊的目光从那消失的方向收回,没有半分犹豫,手中的索拨棍向前一指,沙哑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跟上!”
没有多余的解释,我立刻背起沉重的背筐,握紧冰凉的索拨棍,紧随着爷爷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一头扎进了参把头消失的那片更为幽暗、更为原始的密林。脚下的腐叶层更厚,踩上去如同陷入潮湿的海绵,每一步都带起轻微的“噗嗤”声和腐败的气息。光线被上方层层叠叠、几乎完全交织在一起的巨大树冠彻底隔绝,四周陷入一种近乎黄昏的、粘稠的幽暗。空气湿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浓烈的苔藓、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植物的特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参把头的踪迹,在这片仿佛亘古未有人踏足的原始地带,变得极其难以捕捉。厚达数尺的腐叶层轻易地掩盖了足迹,纵横交错的藤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天然的迷宫。然而,爷爷的脚步却几乎没有停顿。他那浑浊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时而扫过一片被新近拨开的、尚未完全恢复的藤蔓断口;时而凝视着苔藓上某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重物边缘压过的浅痕;时而俯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腐殖土,凑近鼻端,似乎在分辨着极其淡薄、几乎被森林气息淹没的、属于活人行走带起的微尘气味。
他追踪的方式,如同最老练的猎手,依靠的不是清晰的足迹,而是对这片山林最细微变化的感知,对猎物行为模式近乎本能的预判。索拨棍在他手中不再是探路的工具,而是点向可疑痕迹的标尺,或是拨开障碍的臂膀。我们在这片幽暗的迷宫中穿行,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的方向感。参把头那精悍沉稳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道无形的线,牵引着我们在这绿色的混沌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密不透风的林木和藤蔓屏障,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奇异而壮丽的景象。
我们置身于一处巨大的、环形的山谷盆地边缘。谷底地势相对平缓,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墨绿色天鹅绒般的苔藓,其间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奇异小草和色彩斑斓的低矮菌类。谷地中心,一株形态奇古的巨树拔地而起!它并非常见的松杉,树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铜色泽,布满了深邃的、如同龙鳞般的纹理,虬结的枝干扭曲盘旋,向四面八方恣意伸展,形成一片覆盖了小半个谷地的巨大华盖。树皮光滑而坚韧,隐隐流动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树下,无数奇花异草簇拥生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深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连因跋涉而疲惫的身体都感到一丝暖意和活力。
而最令人心动的,是在那株青铜古树虬结的根部附近,以及周围那些散发着微光的草丛间、湿润的苔藓上,赫然生长着数株形态各异、却都灵气盎然的植物!它们枝叶舒展,叶片翠绿欲滴,脉络清晰如同玉雕,顶端结着或青或红、如同玛瑙般莹润饱满的浆果!那形态,那蕴含的勃勃生机,正是传说中的野山参!而且看那芦头(根茎顶部的疙瘩状部分)的密集环纹和粗壮有力的参体(根部),年份绝对不浅!其中一株紧贴着青铜古树根部的老参,芦头上的环纹层层叠叠,如同古树的年轮,参须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古树根系之中,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温润如玉的灵光!这绝对是足以让任何采参人疯狂的稀世老山参!
然而,这片如同仙境般的参园,此刻却空无一人。参把头那精悍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了。巨大的青铜古树下,只有奇花异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人呢?” 我压低声音,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整个谷地。参把头明明在我们前方进入这片区域,怎么会不见了?
爷爷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株年份最古老、灵光最盛的参王上,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惊喜,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他的索拨棍微微抬起,指向谷地入口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察凶险的寒意:“不对头…太静了…你看那草…”
我顺着爷爷棍尖所指望去,只见谷口边缘,几株看似普通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野草,在无风的谷地里,竟在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着,幅度极小,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再仔细看去,那青铜古树巨大树冠投下的阴影边缘,光线似乎有些扭曲,如同隔着晃动的水面看东西一般。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草木清香,闻久了,竟隐隐让人产生一丝恍惚感,仿佛心神都要被这香气勾走。
“是幻阵!”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确认后的沉重,“天然的幻阵!借此地浓郁的地脉灵气和那株古树为核心,浑然天成!那参把头…怕是已经着了道,被困在阵中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爷爷的话,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异变陡生!
“哗啦啦——!”
一阵毫无征兆的、如同暴雨击打树叶般的密集声响,猛地从我们头顶上方、青铜古树那巨大的华盖树冠中响起!无数片翠绿欲滴、边缘却锋利如刀的树叶,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碧色飞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密密麻麻地朝着我和爷爷激射而下!那声势,如同千军万马攒射的箭矢,要将闯入者瞬间射成筛子!
“小心!” 爷爷厉喝一声,手中索拨棍瞬间化作一片乌光缭绕的屏障!棍影重重,精准无比地将射向他的锋利树叶“叮叮当当”地格挡、磕飞!动作快如闪电,显示出惊人的功底!
我亦不敢怠慢,丹田道炁瞬间提起,《玄冥录》中记载的基础防御法门在脑海中闪电般流过!来不及结印,只能将道炁本能地灌注于手中的索拨棍上,棍身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光晕,同样舞动起来,护住周身要害!
“噗噗噗噗!”
锋利的树叶如同骤雨般击打在索拨棍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力道震得我手臂发麻!一些漏网的叶片擦过手臂和脸颊,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瞬间划破了粗布衣衫和皮肤,留下细长的血痕!这树叶,绝非寻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脚下的苔藓地面猛地剧烈蠕动起来!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无数条粗壮坚韧、长满倒刺的墨绿色藤蔓,如同从地狱苏醒的毒蛇巨蟒,破开厚厚的苔藓层,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疯狂地缠绕向我和爷爷的双腿!这些藤蔓速度极快,力量惊人,一旦被缠上,后果不堪设想!
“脚下!” 爷爷再次厉喝,手中索拨棍猛地向下一插,棍头铁皮深深刺入苔藓下的泥土,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左掌闪电般拍出,掌心淡金道炁喷吐,带着破邪之力,狠狠拍向缠绕近前的一条最粗壮的藤蔓!
“嘭!”
藤蔓被道炁击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坚韧的表皮被炸开一个缺口,流出暗绿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汁液!那藤蔓如同吃痛般猛地一缩!
我则猛地向后跃开一步,同时索拨棍横扫,灌注道炁的棍身狠狠砸在另一条缠来的藤蔓上!“啪!”的一声脆响,藤蔓被砸得偏向一旁!然而,更多的藤蔓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我们疲于应付树叶飞刀和藤蔓缠绕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那株巨大的青铜古树仿佛活了过来,虬结的枝干化作无数条蠕动的巨臂,向我们抓来!树下那些奇花异草,花朵猛地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如同锯齿般的獠牙!地面上的苔藓变成了粘稠的、冒着气泡的绿色沼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连空气中那原本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也瞬间变成了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瘴气!
五感被彻底扰乱!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切都在扭曲!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冲击着大脑,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旋转、崩塌!这是幻阵全力发动的征兆,要将闯入者的神智彻底摧毁!
“紧守心神!默诵清心咒!都是幻象!” 爷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混乱扭曲的感知中炸响,带着一种镇魂定魄的力量!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眩晕感稍减!《玄冥录》中固守心神的清心咒法诀如同本能般在识海中流淌,我立刻摒弃杂念,全力默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随着清心咒的默诵,一股清凉之意自识海深处升起,如同甘泉流淌,勉强抵御着外界汹涌而来的精神污染。眼前那些扭曲恐怖的幻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虽然依旧存在,但那种直刺灵魂的冲击力减弱了不少。
然而,这幻阵的核心攻击并未停止!树叶飞刀和藤蔓缠绕依旧如同狂风暴雨!体力在飞速消耗,道炁在剧烈震荡!被动防御,绝非长久之计!必须找到阵眼,破开这天然幻境!
爷爷一边挥舞索拨棍格挡着密集的攻击,一边艰难地移动脚步,试图向谷地中心、那株青铜古树靠近,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古树根部、那些奇异花草的分布、乃至每一块岩石的方位,寻找着幻阵能量流动的节点或破绽。他的步伐在扭曲的视觉和脚下不断蠕动的“沼泽”干扰下,显得异常艰难和缓慢。
就在我苦苦支撑,感觉道炁即将耗尽,清心咒的守护也摇摇欲坠之际,左臂深处,那沉寂的阴毒,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并非来自外部的攻击,而像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强烈的感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片混乱扭曲的幻境中,与这阴毒产生了共鸣,或者说…刺激!
刺痛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然而,就在这剧痛袭来的同时,一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我眼前那光怪陆离、扭曲变幻的恐怖幻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浑浊的滤镜被瞬间剥离!整个世界的“色彩”骤然变得不同!
不再是扭曲的视觉画面,而是…能量的流动!
我看到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细密的、如同青色丝线般的灵气流,它们原本如同温顺的溪流,环绕着那株巨大的青铜古树缓缓流淌,滋养着这片参园。然而此刻,这些青色的灵气流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曲、搅动,变得狂暴而混乱!正是这股狂暴混乱的能量流,干扰了光线,扭曲了空间,制造了恐怖的幻象!
我看到那些激射而来的锋利树叶,每一片都包裹着一团躁动不安的青色光晕,正是这股能量赋予了它们攻击的力量和速度!
我看到脚下破土而出的藤蔓,其核心处涌动着粘稠的、墨绿色的、充满恶意的能量流,如同藤蔓的“血液”,驱动着它们的攻击!
而在这片混乱狂暴的能量流中,在那株巨大青铜古树的树冠深处,一个极其明亮、极其活跃的青色光点,如同心脏般在剧烈搏动!无数紊乱的能量流,正是以它为核心,被它源源不断地汲取、转化、再狂暴地喷射出来,形成这覆盖整个谷地的天然幻阵!
阵眼!那青色光点,就是这天然幻阵的核心阵眼!
不仅如此,在那些紊乱狂暴的青色能量流之中,我还“看”到了几道极其隐晦、如同黑色裂纹般的能量轨迹!它们缠绕、侵蚀着原本纯净的青色灵气流,散发出一种与左臂阴毒同源的、冰冷、污秽、令人厌恶的邪气!正是这些黑色的“裂纹”,加剧了幻阵的混乱和攻击性!它们如同病毒,污染着这片本应祥和的参园!
“树冠!阵眼在树冠!有邪气污染!” 我嘶声大喊,声音因为剧痛和激动而有些变形!同时,我强忍着左臂的刺痛,将索拨棍猛地指向树冠深处那个剧烈搏动的青色光点方向!那青色光点在我指向的瞬间,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一直在我前方艰难移动、试图寻找阵眼的爷爷,听到我的嘶喊,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棍尖所指的方向!虽然以他的修为,未必能像我一样直接“看到”能量的流动,但他对阵法气机的感应何其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我指出的关键节点!
“好!” 爷爷一声断喝,如同金铁交鸣!他枯槁的身躯猛地挺直,一股沛然的气势勃然而发!他不再理会缠绕脚踝的藤蔓(那些藤蔓在靠近他身体寸许时,便被一股无形的道炁屏障弹开),也无视了激射而来的树叶(被索拨棍精准格挡),双手紧握枣木杖(他一直藏在索拨棍内的真正法器),口中真言如雷!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妄!驱邪!敕!”
随着真言喝出,爷爷将枣木杖猛地向空中一抛!木杖通体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杖身上那些看似装饰的玄奥符文如同活了过来,在金光中流转不息!一股磅礴、浩大、至阳至刚的破邪道炁轰然爆发!
金光璀璨的枣木杖,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之矛,带着无坚不摧的破邪意志,撕裂了混乱扭曲的幻境空间,无视了沿途那些狂暴的青色能量流和纠缠的黑色邪气裂纹,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向树冠深处那个剧烈搏动的青色光点——幻阵的核心阵眼!
“噗——!”
一声如同气泡破裂的轻响!
紧接着,是无数碎裂的、如同琉璃崩解般的脆鸣!
整个谷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漫天激射的锋利树叶,如同失去了动力的飞鸟,瞬间凝固在半空,随即化作点点青绿色的光屑,消散无踪!
脚下疯狂蠕动的恐怖藤蔓,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猛地僵直、软塌,然后迅速枯萎、收缩,重新没入厚厚的苔藓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些扭曲恐怖的巨树魔爪、食人花、绿色沼泽等幻象,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破碎、消散!眼前的景象如同水洗过般恢复了清明!
依旧是那片静谧祥和的谷地!巨大的青铜古树静静矗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奇花异草安然无恙,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厚厚的苔藓如同墨绿色的绒毯。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的幻境,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就在那青铜古树虬结的枝干上,距离被枣木杖金光刺破的阵眼位置不远,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惊慌失措地想要躲藏!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如同上好羊脂玉雕琢而成的小兽!它体型不过家猫大小,形态却极为奇异:身体圆润,四肢短小,拖着一条蓬松柔软的尾巴。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部,并非寻常兽类,反而像是一株缩小了无数倍、形态完美、芦头饱满、参须飘摇的野山参!那芦头般的脑袋上,两只如同黑曜石般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惊恐地瞪着我们,充满了人性化的慌乱和委屈。它身上散发着极其精纯、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灵气,正是这片参园真正的守护者——参精!它刚才就藏在那里,操控着幻阵的核心!
此刻,幻阵被爷爷以雷霆手段强行破开,参精暴露无遗!它那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爪子慌乱地在树干上刨着,似乎想钻进去,却又被那坚硬的青铜色树皮挡住,急得发出“吱吱”的、如同幼鼠般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