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奉天,滴水成冰。帅府议事厅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张学良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呢子军装,领章上的三颗金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站在巨大的满洲地图前,背对着肃立的十几位东北军核心将领,手指重重地点在“北大营”的位置上,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自易帜以来,整军经武,刻不容缓!中央整编方案尚在磋商,然我东北军自身之痼疾,必先根除!”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脸庞,最后在于学忠沉稳的脸上略作停留。“军饷拖欠、吃空饷、克扣士兵粮饷、训练懈怠、军纪废弛!此等积弊,犹如附骨之疽,若不痛下决心剜除,何谈守土抗敌?何谈对得起先大帅基业,对得起关东父老?!”
他抓起桌上厚厚一叠卷宗,“啪”地一声摔在红木桌面上,纸张散落,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和触目惊心的数字。
“即日起!第一,彻查各师旅团营吃空饷、冒领饷银之事,涉案军官,无论职位高低,一律军法严惩!所截款项,优先补发欠饷,抚恤阵亡将士遗属!第二,严格军需管理,后勤采购、物资发放,增设监察,杜绝克扣盘剥!士兵碗里少一粒米,身上少一寸棉,我拿他后勤主官是问!第三,恢复严训!从明日起,各部队按新修订之《东北军冬季训练操典》执行,校尉官需身先士卒!半月后,我将亲临北大营,校阅新式火炮操演及骑兵冲击战术!凡懈怠敷衍者,撤职查办!”
三条铁令,如同三块巨石砸进本就不平静的池塘。在座的将领们,有的面露振奋(如万福麟、何柱国),有的低头沉思(如于学忠),也有几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强忍着不敢发作。
于学忠心中了然。少帅年轻气盛,锐意革新,其心可嘉。这三条,条条直指军队积弊,尤其是那些盘踞在军队中层、靠着资历和关系网混日子、捞油水的“老兵油子”们的命门。剜他们的肉,断他们的财路,还要逼他们去冰天雪地里带头操练,这无异于一场地震。
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将领们鱼贯而出。于学忠故意落后几步,与张学良并肩而行。
“汉卿,”于学忠声音低沉,“整饬军纪,势在必行。然积弊已久,盘根错节。操之过急,恐生肘腋之变。尤其是……那些老行伍。”他没有点名,但张学良自然明白所指。
张学良剑眉微蹙,脚步不停,语气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执拗与愤懑:“孝侯兄,我何尝不知?然时不我待!日本人就在眼皮底下磨刀!军队再这么烂下去,不用别人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长痛不如短痛!有你和辅帅(张作相)支持,我豁出去了!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胆子大,还是我张学良的军法硬!”他口中的“他们”,显然已对军中那些阳奉阴违的势力动了真怒。
于学忠看着张学良眼中燃烧的火焰,知道此刻劝阻已无意义,只能暗中加强戒备。他点点头:“学忠明白。当务之急,是确保半月后的校阅顺利。这是立威之机,也是……某些人眼中的机会。”他话中深意,张学良自然听得懂。
帅府外,寒风凛冽。独立骑兵第三团团长马三彪,裹着厚实的狐皮领子将校呢大衣,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左颊一道刀疤从眼角斜划到下巴,更添几分凶悍。此刻他脸色铁青,嘴里低声咒骂着,狠狠一脚踢在路边冻得硬邦邦的雪堆上,雪花四溅。
“他妈的!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就想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查饷?查个屁!老子在郭鬼子(郭松龄)反奉的时候,刀头舔血保着他老张家江山的时候,他还在北平城抽大烟玩女人呢!”他口中的“黄口小儿”,自然是指张学良。
旁边一个身材瘦高、眼珠滴溜溜转的军官凑了过来,正是独立野炮营营长赵德胜。他搓着手,哈着白气,声音压得极低:“马大哥,消消气。少帅年轻气盛,被身边几个书呆子撺掇的,过阵子兴许就明白了。这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哪朝哪代不这样?真要按他那套来,弟兄们还不得喝西北风?”
“哼!明白?我看他是铁了心要拿我们这些老家伙开刀立威!”马三彪啐了一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赵老弟,还有钱胖子,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他目光扫向不远处正笨拙地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里钻的后勤处军需科科长钱守财。钱守财肥头大耳,一身崭新的黄呢子军装被他撑得滚圆,像个移动的棉球。
钱守财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车里,摇下车窗,胖脸上堆起油腻的笑容,小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马团长,赵营长,外面风硬,快上车暖和暖和?少帅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也就过去了。咱们啊,得想想辙,别让这火烧得太旺,把咱们这点家底儿都燎着了。”他话里有话,暗示三人需要抱团取暖。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马三彪的凶戾,赵德胜的狡黠,钱守财的贪婪,在帅府铁令的寒风中,迅速凝结成一股阴冷的暗流。半月后的北大营校阅,尤其是少帅点名要看的“新式火炮操演”,成了他们眼中一个绝佳的“舞台”——一个试探少帅斤两,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统帅一点“颜色”看看的舞台。而他们这些在军队泥潭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兵油子”,最擅长的就是在看似规矩的框框里,玩出些让人抓不住把柄,却又足够恶心人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