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在东北易帜后的巨大压力下,首次向于学忠透露对南京政府的真实疑虑与对东北未来的深重忧虑。于学忠既要安抚少帅,又要警惕潜伏的危机(军统特工、日本间谍),并在归途中遭遇精心策划的刺杀,其替身身亡,暴露内部谍影重重。
奉天城头,青天白日旗在腊月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飘扬十余年的五色旗。旗帜易换,并未立刻带来万象更新。帅府深处,少帅张学良的私人书房“养心斋”,却比往日更显压抑沉重。壁炉里的柞木炭火噼啪作响,驱不散彻骨的寒意。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雪茄烟味、新沏龙井的微苦清香,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张学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满洲全图前。地图上,东三省的山川河流、铁路城镇历历在目,如今却被那面新旗覆盖。他身形依旧挺拔,但肩背线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没有穿笔挺的军装,只着一件玄色暗云纹的缎面长袍,更添几分深沉。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奉天”的位置,指尖冰凉。
于学忠静立一旁,军装一丝不苟,肩章上的将星在炉火的映照下偶尔闪过一点微光。他目光沉静,如同深潭,将少帅背影的每一丝细微颤动都收入眼底。易帜之夜万众欢呼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但这间密室里涌动的,却是更为复杂汹涌的暗流。他知道,此刻的少帅,正站在风口浪尖,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南京方面的审视与猜忌,日本关东军毫不掩饰的恫吓与威胁,东北军内部元老们无声的疑虑观望,甚至还有那些少壮军官们难以按捺的激愤。
“孝侯,”张学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没有回头,“这旗,挂上去了。”
“是,汉卿。”于学忠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关东父老,四万万同胞,都看着呢。这一步,是正道。”
“正道?”张学良猛地转过身,清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复杂表情,双眉紧锁,眼中血丝清晰可见。他几步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案前,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厚厚一叠电文纸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微微晃动。“你看看这些!南京的电报,一封接一封,催促整编!催促裁军!催促将东北兵工厂、东北大学悉数南迁!他们把我张汉卿当成什么了?把我三十万东北子弟兵当成什么了?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和不平。那份在公开场合维持的从容镇定,在这间绝对私密的斗室里,终于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岩浆。
于学忠的心猛地一沉。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堆电文,最上面一封抬头赫然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他没有翻看内容,目光重新落回张学良脸上,带着深切的忧虑。“汉卿,冷静。”他沉声道,“易帜是国策,整编亦是国策。南京方面……或有其全局考量。”
“全局考量?”张学良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神锐利如刀,“他们的考量,就是削藩!就是要把我东北军彻底拆散、肢解!让我张学良变成一个空头司令!孝侯,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东北军是靠什么在关外立足?靠的就是枪杆子硬!靠的是这兵工厂日夜不停造出来的家伙!靠的是讲武堂培养出来的一批批忠勇军官!现在呢?拱手让人?任人予取予求?”
他猛地抓起一份电文,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还有日本人!孝侯,你看看关东军司令部那份最后通牒!措辞强硬,近乎侮辱!指责易帜破坏了‘帝国在满洲的特殊权益’,威胁要采取‘断然措施’!他们在我奉天城下演习,耀武扬威!他们的间谍,像耗子一样在城里到处钻营!杨宇霆、常荫槐的血,才干了几天?!他们以为杀几个人就能吓倒我张学良吗?!”
“汉卿!”于学忠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张学良濒临失控的情绪。“慎言!隔墙有耳!”
这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张学良沸腾的怒火骤然一窒。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的狂躁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痛苦和无力感取代。他颓然坐倒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沉声音,吐露出深藏心底、从未向任何人道出的恐惧:
“孝侯兄……我……我怕啊。”他抬起头,望向于学忠,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迷茫和深重的忧惧,像一个骤然失去庇护的孩子。“我怕东北这偌大的家业,在我手上……守不住。我怕对不起先大帅……我怕对不起三千万关东父老……我怕……成为千古罪人。”
炉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深的疲惫纹路。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手握重兵、号令一方的少帅,只是一个在历史洪流和内外交困的巨大压力下,感到孤立无援、前途莫测的年轻人。书房里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于学忠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理解这份恐惧的重量,它压在每一个东北军将领的心头。他走到书案旁,拿起紫砂壶,沉稳地为张学良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热茶。袅袅热气升腾,带着龙井特有的清雅香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阴霾。
“汉卿,”于学忠的声音放缓,带着兄长般的厚重与坚定,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张学良面前。“你的怕,我懂。这不是怯懦,是责任,是重担在肩。先大帅创业维艰,你我皆知。东北今日局面,更是如履薄冰,外有强邻虎视眈眈,内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目光如磐石般沉稳,直视着张学良的眼睛:“但正因如此,你更要稳。你是东北军的定盘星,是这白山黑水的主心骨。你的心若乱了,下面的人心就散了。南京的电报,是压力,也是试探。日本人咆哮,是威胁,更是虚弱!他们不愿看到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国,更不愿看到东北真正融入中央!他们的‘断然措施’?哼,九一八之前,他们敢吗?现在有南京这面旗在,国际国内,众目睽睽!他们动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学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沙场宿将洞穿迷雾的锐利和力量:“至于裁军整编,兵工厂归属……事在人为!南京要的是形式上的统一,我们东北军要的是保境安民的实力!这中间,有的是周旋的余地。汉卿,记住,枪在我们自己手里,兵工厂的机器还在沈阳城转动!只要东北军上下齐心,抱成一团,他南京派来的接收大员,也只能是看看账本,听听汇报!关键,在于我们自己不能乱,不能散!”
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敲在张学良的心坎上:“少壮派的热血,要用在刀刃上,用在打鬼子、保家乡上!元老们的疑虑,要用实打实的东北利益去化解!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阵脚,整军经武,让南京看到东北军的不可或缺,让日本人看到东北军的骨头还是硬的!时间,在我们这边!”
张学良怔怔地听着,眼中的迷茫和恐惧如同冰雪在炽热的阳光下渐渐消融。于学忠的话语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他动荡的心神。他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喉,一股暖流伴随着于学忠话语中蕴含的力量,缓缓注入四肢百骸。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重新恢复了属于少帅的坚毅轮廓。
“孝侯兄,”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沉稳,带着一丝感激和决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一时心浮气躁了。你说得对,稳住!稳住东北军,就是稳住东北!南京那边……”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会亲自斡旋。日本人,哼,兵来将挡!我张汉卿,也不是吓大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午后的阳光带着冰冷的温度,瞬间涌入书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窗外,帅府庭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枝头的冰凌折射着清冷的光。他望着这片属于张家的基业,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远。
“孝侯,”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替我走一趟北大营和东塔机场。看看整编后的队伍士气如何,看看新到的那些‘中央’教官,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有兵工厂那边,进度不能停,尤其是新式迫击炮的试制,盯紧点。我要知道最真实的情况。”
“明白!”于学忠霍然起身,立正领命,军靴后跟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知道,少帅的心神暂时稳住了,而新的任务已经下达。北大营、机场、兵工厂……这些要害之地,此刻必然也成了各方势力窥探和角逐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