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奉天(沈阳),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这座关东重镇,鹅毛大雪无声飘落,将大帅府巍峨的青砖灰瓦、街巷里参差的屋檐,乃至城外无垠的原野,都覆盖上一层肃杀而洁净的银白。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面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只有挂着各色官牌的汽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驶向城东那片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宅邸——杨公馆。
于学忠紧了紧身上的将校呢大衣,军靴踏在杨府门前清扫过却仍迅速覆上新雪的石阶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副官李振唐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荷枪实弹、神情冷峻的卫兵。这些卫兵穿着簇新的灰呢军装,臂章并非东北军通用的样式,而是绣着一个醒目的“杨”字,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骄横。门楣上高悬的“杨府”鎏金匾额,在汽灯和雪光的映照下,亮得刺眼。
“于军长到!”唱名声穿透喧闹的人声和隐约的丝竹乐声,在宏阔的前厅响起。于学忠摘下军帽,递给迎上来的听差,露出线条刚毅的脸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换上沉稳的表情,大步踏入这暖意融融却又暗流汹涌的名利场。
公馆内,暖气开得极足,与门外的酷寒恍如两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雪茄、法国香水、烤肉脂香以及浓郁酒气的混合味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奉天乃至整个东北军政界的头面人物,几乎齐聚于此。穿着长袍马褂的遗老遗少、西装革履的新派官僚、戎装笔挺的军中将领,还有精心装扮、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构成了一幅民国乱世中权力顶层的浮世绘。
今晚的主角,是东北军总参议、奉系元老级人物杨宇霆(字邻葛)。他身着深紫色团花缎面长袍,外罩一件玄色貂绒马褂,身材微胖,红光满面,正被一群阿谀奉承者簇拥在厅堂中央。他谈笑风生,声音洪亮,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仿佛他才是这奉天城、乃至东三省真正的主人。他身旁,是同样春风得意、掌管着东北交通大权的黑龙江省省长常荫槐(字瀚襄)。常荫槐一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精明而锐利,不时与杨宇霆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这场名为庆贺杨母寿辰的宴会,其排场之奢华、宾客之显赫,早已超出了应有的范畴。于学忠冷眼旁观,心中雪亮:这是杨、常二人借机展示实力、笼络人心、向少帅张学良无声示威的舞台。
“孝侯兄!可算来了!”一声热情的招呼将于学忠的思绪拉回。他循声望去,只见吉林军务督办张作相(字辅忱)正朝他招手。张作相是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奉系元老中的稳健派,素来持重,深得于学忠敬重。于学忠连忙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辅帅!您早到了。”
“刚到片刻。”张作相笑容温和,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拉着于学忠的手臂,走到相对僻静些的角落,声音压低了几分,“邻葛这阵势…有点过了啊。”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和意气风发的杨宇霆。
于学忠深以为然,低声道:“辅帅明鉴。大帅新丧,少帅初掌大权,根基未稳。邻公如此…恐非国家之福,也非东北军之福。”他点到即止,没有把“功高震主”、“尾大不掉”这些更尖锐的词说出口。
张作相叹了口气,拍拍于学忠的肩膀:“汉卿(张学良字)年轻,担子太重。你我这些老家伙,得多帮衬,多提醒。待会儿汉卿来了,看看情形再说。”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张学良这位世侄的关切和对当前局势的隐忧。